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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香散尽
林昭是被消毒水的气味呛醒的。
不是老宅里混着松香与月桂的暖香,也不是山谷清晨带着泥土腥气的湿雾,是冷得刺鼻腔的、带着金属味的消毒水味。他猛地睁开眼,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帘,上面悬着输液架,透明的液体正一滴滴顺着软管往下落,针尖扎在他手背上,胶布边缘有些发卷。
“这是……哪里?”他哑着嗓子开口,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环顾四周,是清一色的白——白墙壁、白床单、白窗帘,窗玻璃擦得锃亮,却只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连朵云都没有,更别说山谷里常见的晚霞与星空。
夜影呢?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昭的心就猛地一沉。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手刚撑到床垫,就被一阵无力感拽了回去,输液管跟着晃了晃,针尖处传来轻微的刺痛。“夜影!”他拔高声音喊,声音在空旷的病房里撞出回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记得昨天晚上还在老宅的画室里,夜影坐在钢琴前弹琴,萤火虫绕着他们飞,蜂房里的蜜蜂还在跟着琴声打节拍。他靠在夜影肩头,闻着他披风上的松香与月桂味,说要把那枚琥珀挂得再高些,这样做梦都能看见里面的蓝蝴蝶。夜影还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说等天暖和了,再去山谷里采新的松香,给蜜蜂们刷新的蜂房。
怎么会突然到医院?
林昭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心往上窜。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病房门口,门是虚掩着的,外面传来护士走动的脚步声,还有仪器“滴滴”的声响。他推开门,走廊里灯火通明,来往的人都穿着白大褂或病号服,没有一个人穿着那件绣着月桂花纹的黑披风,没有一个人有着银灰色的睫毛。
“夜影!你在哪?”他沿着走廊喊,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路过的护士停下脚步,脸上带着担忧:“林先生,您怎么下床了?您的身体还需要静养。”
“夜影呢?”林昭抓住护士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我爱人,夜影,他在哪?我们昨天还在山里采松香,他带着藤编篮子,里面装着我的画具……”
护士的眼神暗了暗,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林先生,您先冷静点,您现在在医院,这里很安全。您说的‘夜影’,我们没有见过。”
“不可能!”林昭猛地松开手,后退了两步,“他肯定在这,他不会丢下我的!我们还有琥珀,里面有蓝蝴蝶,还有我画的《山谷黄昏》,画展上我们还一起……”他的话越说越急,胸口开始发闷,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护士连忙扶着他往病房走:“林先生,您别激动,您的情绪不能波动太大。医生说您需要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说。”
林昭被扶回床上,输液管再次被固定好。他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山谷里的雪松香、夜影的笑容、画室里的颜料味、张婆婆的蜂蜜蛋糕……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怎么会是假的?
“我要找夜影……”他喃喃地说,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医生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林昭,我们又见面了。”
林昭抬起头,看着医生熟悉的脸,突然想起什么——这是他车祸后住院时的主治医生。“医生,”他抓住医生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你见过夜影吗?他是我的爱人,他是……”
“林昭,”医生打断他的话,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先看看这个。”医生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张病历单,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晰,最顶端写着“诊断结果”,下面的一行字像一把刀,狠狠扎进林昭的眼睛里——持续性妄想障碍(幻想症),伴随重度抑郁倾向,需长期住院治疗。
“不……这不是真的!”林昭猛地把病历单挥到地上,纸张飘落在脚边,“我没有病!夜影是真的,山谷是真的,我们一起采松香、画画、看蝴蝶……那些都不是假的!”
医生弯腰捡起病历单,重新递给他:“林昭,你冷静点。你还记得两年前的车祸吗?你开车的时候为了躲避一辆货车,连人带车翻下了山坡,你的爱人……”医生顿了顿,语气放得更柔,“你的爱人在那场车祸里去世了。”
“不可能!”林昭的声音尖锐起来,“他没有死!他是吸血鬼,他活了两百年,他怎么会……”
“吸血鬼是传说,林昭。”医生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同情,“你爱人去世后,你一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后来就出现了幻觉。你说的‘夜影’,其实是你爱人的缩影——你爱人以前喜欢穿黑色的衣服,眼睛是浅灰色的,你们以前经常一起去山里写生,他还陪你养过蜜蜂……”
林昭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医生的话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把他淹没。他想起车祸那天,方向盘失控的瞬间,他身边的人扑过来护住他,血腥味弥漫在车厢里;他想起在医院醒来时,医生告诉他爱人已经不在的消息,他怎么都不肯信,后来就开始断断续续地“看见”夜影;他想起自己出院后,把老宅里爱人的东西都整理出来,却总觉得爱人还在身边,还会笑着叫他“慢点”……
“那山谷……松香……琥珀……”他喃喃地说,声音越来越小。
“山谷是你以前和爱人常去的地方,松香是他喜欢的味道,琥珀是你们一起逛古玩市场时看中的小物件。”医生慢慢说,“你把这些记忆碎片拼凑起来,构建了一个有‘夜影’存在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没有死,你们还能一起生活。这是你的心理在保护你,不让你承受失去他的痛苦。”
林昭呆坐在床上,眼泪无声地往下流。他想起“夜影”掌心的温度,想起他拂过画纸上“夜影共绘”时的温柔,想起他拿出琥珀时紧张的表情……那些曾经让他心动的瞬间,原来都是他自己编织的梦。
“那我的画呢?”他突然问,“《山谷黄昏》,画展……”
“画展是我们和你的家人一起安排的,希望能让你开心一点。”医生说,“画是你画的,但画里的两个人,其实是你和你爱人的样子。你把对他的思念,都画进了画里。”
林昭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背上还留着输液的针孔,手腕上那道“车祸时留下的疤”,其实是他住院时因为情绪激动,用指甲划伤的。他以为的“雪松香”,是医院走廊里消毒水混着窗外松树的味道;他以为的“蓝蝴蝶”,是病房窗外偶尔飞过的普通蝴蝶;他以为的“张婆婆”,是照顾他的护士阿姨,因为护士的婆婆住在山下,经常给她带蜂蜜蛋糕……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幻想。
他挣扎着爬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病房里的卫生间。卫生间的镜子擦得很亮,他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脸色苍白,眼眶红肿,头发凌乱,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身上没有那件黑色的披风,身边也没有那个银灰色睫毛的人影。
镜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夜影……”他对着镜子轻声喊,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镜子里的人也张了张嘴,却没有回应。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镜子里的自己,指尖碰到冰冷的玻璃时,终于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回荡,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想起“夜影”说过,要把往后的时光都封在和他有关的瞬间里;想起他们在山谷里采松香时,“夜影”握住他手腕的温度;想起那天晚上,“夜影”在钢琴前弹奏,萤火虫绕着他们飞……
那些美好的画面,如今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一刀刀割在他的心上。
不知哭了多久,林昭才慢慢站起来。他走出卫生间,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东西——那是一枚琥珀,里面真的有一只蓝蝴蝶,翅膀上还沾着点金色的颜料。他走过去,拿起琥珀,琥珀的温度还是温热的,就像“夜影”当初递给他时一样。
但他知道,这枚琥珀不是“夜影”做的。这是他爱人去世前,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他一直带在身边,后来在幻想里,把它变成了“夜影”送给自己的信物。
他把琥珀紧紧握在手里,指腹摩挲着蝴蝶的翅膀。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琥珀上,蝴蝶翅膀上的金粉在光线下流转,像撒了把星星,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对不起……”他对着空气轻声说,“我好像,把你弄丢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护士端着药走进来:“林先生,该吃药了。”
林昭接过药,就着温水咽了下去。药片的苦味在口腔里蔓延,像他此刻的心情。护士收拾好药杯,又叮嘱了他几句,才轻轻带上门离开。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仪器“滴滴”的声音,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林昭躺在床上,把琥珀放在胸口,闭上眼睛。
他好像又闻到了雪松香,又听到了“夜影”的声音,又看到了山谷里的蓝蝴蝶。但这一次,他没有再沉浸在幻想里。他知道,那个有“夜影”的世界,终究是他编织的梦,梦总有醒的一天。
而他的爱人,早就永远地留在了两年前的那场车祸里,留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阳光慢慢移动,从窗帘缝隙里钻进来,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角还带着泪痕,手里紧紧攥着那枚琥珀,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或许,他会慢慢接受这个事实,会学着带着对爱人的思念继续生活。但那个有雪松香、有蓝蝴蝶、有“夜影”的山谷,会永远留在他的梦里,成为他心底最温柔也最疼痛的秘密,他通过日记得知,他爱人真正的名字——夜影·洛伦佐
松香散尽,蝴蝶飞走,月亮再也没有等到太阳,在昏暗的墙角有一张破烂的《铭夜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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