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柳芳菲行

　　雾蒙蒙的贺府里面传来呜咽声，薛宁循声来到池塘附近，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坐在池塘边哭泣，她走到男孩的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男孩抹抹眼泪，指了指身旁的桃树，树上挂了一只断线的飞燕纸鸢。

　　九岁的薛宁要去捡纸鸢。

　　她艰难地爬上桃树，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够挂在树枝末梢的纸鸢。

　　近些，再近些。

　　一点点，还差一点点。

　　扑通！

　　她一个身形不稳，从树上掉进了池塘。凭借本能胡乱地扑腾着，却离岸边越来越远，感觉胸腔随时都会炸开，她已被绝望的窒息感彻底吞噬。

　　唰！

　　薛宁倏然惊醒，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待意识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她缓缓坐起身，看见房间内熟悉的陈列，当即便明白这里是兰芷轩的西侧耳房。

　　“薛姑娘，你醒来了，身体可有何不适？”唐寻真推门而入，看见薛宁掀开被子下了床，关切问道。

　　“我很好。”薛宁发觉自己已然换了一套干净衣衫，遂眼里含笑看向衣服的主人，“唐姑娘，真是多谢你了。”

　　“不必言谢，你我皆为贺府做事，且你是公子带来的人，照看你便是我的本分。”唐寻真将木托盘放在桌子上，“快将这药喝了，以免染了风寒。”

　　薛宁感激地朝她点点头，而后端起药碗，准备将汤药一饮而尽，奈何这药实在是有些烫人，她便准备先将药吹凉些再喝。

　　“唐姑娘，现下是何时辰？”她问完又接着轻轻吹药。

　　“已过午时。”

　　唐寻真见她身体无碍，便打算离开，突然想到贺羽的吩咐。

　　“公子说你醒后就随阿福去漱玉居，此刻阿福正在外间等你。”唐寻真见薛宁面露惑色，她不给对方询问的机会，紧接着说道，“你喝完药后，将碗勺放在这里便是，我还要去给夫人送药，就先走了。”

　　薛宁缓缓点头，看着唐寻真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她第一次见到唐寻真并非是在贺府，而是在官府。

　　半年前，母亲失踪，她迅速报了官，此后为了得到有关母亲的消息便经常跑去衙门，去的次数多了，她发现有个姑娘也在寻人，这个姑娘就是唐寻真。她们因亲人失踪，常在衙门碰面，两人便渐渐熟悉起来。

　　唐寻真的父亲唐加是仁济堂的大夫，他失踪当天正好是女儿的生辰，他特意抽空回家给女儿送了糖画，并表示自己为贺夫人诊疗完便回来陪她过生辰，可他这一出门，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唐加常年为贺府诊病医疾，在他失踪后，贺夫人不忍见其女孤苦无靠，便将唐寻真雇为贺府家医，让她住在了兰芷轩。

　　也许是因为薛宁与唐寻真皆有亲人失踪的经历，两人不免生出惺惺相惜之情。薛宁明白她帮了自己很多忙，心中甚是感激，对她也深有好感，但也能够感受到唐寻真待人疏离，不轻易与人亲近。这段时间薛宁与她多有接触，发现她始终保持着分寸，不多说，也不多问。

　　咚咚！

　　外间响起敲门声。

　　“薛姑娘，我是阿福，你若醒了，便随我去漱玉居。”

　　她回过神来，听见阿福催促，将手中不再滚烫的汤药一饮而尽，随即出了门。

　　两人一同离开兰芷轩，一路沉默无言。

　　薛宁看着眼前的身影，想到贺羽，他要见她，让唐姑娘转告自己即可，为何还要让阿福领着自己去？她又不是不认识路，看来他是对她有戒心，不放心她一个人在贺府转悠。不过，贺羽要自己去找他，这是要作甚？

　　待她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已跟着阿福来到了漱玉居，看见贺羽正从书房出来。

　　“你醒了正好，跟我走。”贺羽说完也不等她，径直往前走。

　　“去哪里？”薛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上了他。

　　“安镇司。”

　　她顿时停住脚步，疑惑道：“我去安镇司作甚？”她不想阿兄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

　　贺羽见她没有跟上，也停下脚步，面色淡然道：“你不去，我就只能派人押着你去了。”说罢，他继续朝大门走去。

　　薛宁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躲不掉，只得疾走几步跟着他到了府门外，心里纳闷他要做什么。

　　见贺羽上了马车，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跟着上车，万一他是想让她走着去，她贸然进马车，岂不是失了分寸，定会惹他不快，她一时踌躇不前。

　　车窗的帘子突然被人掀开，贺羽语气淡漠道：“上来。”

　　薛宁闻言登上马车，靠着车窗恭敬地坐下。马车随即驶离贺府，平稳行驶在青石长街上。

　　“贺公子，不知我此次去安镇司所为何事？”薛宁实在不明白自己怎和安镇司扯上了关系，心中不免有些害怕。

　　“薛姑娘今天救的那个人与安镇司的新案子有关系，你只需将今日经历的事如实告知即可，不必担心。”贺羽闭目养神，不疾不徐地回道。

　　既然如此，他完全可以在贺府的时候直接询问她，为何一定要让她去安镇司？薛宁看着眼前闭眼端坐的贺羽，心中思忖，最后将其归结为是安镇司的规矩。

　　看来她今日落水的事是必定要被阿兄知道了。薛宁无奈垂首，盯着脚下的丝织锦褥出神。

　　在幼时掉入贺府池塘后，她就下定决心要学会游水，去了令阳之后，因令阳临沅水，爹爹也为她请了教习，她如愿学会了游水。

　　今日她溺水，实属意料之外，明明已将人带到了岸边，若没有水里那个怪物，她本不会出事。那怪物满手疙瘩和尖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想到自己险些命丧明华池，薛宁有些后怕，心下十分感激今日愿意出手相助的恩人，脑中浮现出她在岸上刚睁眼时看见的那张脸，思及此，她抬眼看向正闭眼静坐的贺羽。

　　“多谢。”薛宁端坐看着他，语气温和诚恳，“贺公子，今日多谢你救我。”

　　贺羽仍闭着眼，似未听见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她沉默了一瞬，随即继续说道：“这是贺公子第二次救我，大恩大德，我一定铭记于心，日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贺公子尽管开口便是。”

　　薛宁知道他位高权重，所要操心的事也不是她能帮得上忙的，可如果她能帮，那就一定会帮，因为她不想欠他的情，于是补充道：“虽然我人微言轻，但也算有技艺傍身，若能帮上贺公子的忙，我必定在所不辞，以报公子救命之恩。”

　　贺羽闻言缓缓睁开眼，挑眉看着她。他答应了薛宥，会保护他妹妹的安全，那他日后少不了救她，照她这么说，他岂不是可以一直找她帮忙？

　　“薛姑娘现下不怀疑我要害你阿兄了？”他盯着她，冷淡开口道。

　　薛宁没想到他会提及此事，有些意外，不过她正好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件事说清楚。她目光坚定地看着贺羽，没有丝毫躲闪，正色回答道：“贺公子，这是两码事。你救了我，我很感激，所以愿意替你办事以还你的恩情。但是，你让阿兄进安镇司的事情仍是疑点重重，我不会放弃查清你对我阿兄的目的。”

　　贺羽闻言冷笑一声，忽地身体前倾靠近她，眼神变得阴鸷锐利，语气冰冷：“你不怕我杀了你？”

　　随着贺羽的欺身逼近，薛宁下意识地用一只手撑在身侧的木椅上，她看着眼前的那双眼睛，心里有些害怕，呼吸也变得急促，她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不怕，若你真想杀我，今日就不必救我。”

　　说罢，她想与他拉开些距离，但为了不暴露出自己的害怕，她始终保持着手撑木椅的姿势没动，强迫自己与他对视。

　　马车内一时陷入沉寂，只余下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两人皆沉默盯着对方，四目相交，空气仿佛凝固一般。

　　薛宁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正打算往后移，对方却抢先一步退开了。

　　“那可未必，我可以救你，也就可以杀你。”贺羽将她强装镇定的模样尽收眼底，坐正身形冷声道，“你最好注意分寸。”

　　薛宁刚刚平复呼吸，心里还有些紧张，闻言，她倒冷静下来。

　　若不是他突然将阿兄引入安镇司，她怎会缠着他，若不是他对阿兄图谋不轨，她怎会想调查他。保护阿兄的决心驱散了薛宁的怯意，她挺直腰杆，目光灼灼地盯住贺羽。

　　“贺公子，今日我便将话彻底说清楚，无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不会停止弄清你的目的。阿兄是我唯一的亲人，哪怕是豁出这条命，我也不会让你伤害他。”她的语气平静却坚定。

　　贺羽冷笑一声，不屑道：“我这里不是唱戏的地方，薛姑娘还是收起那套大义凛然的作态。”说罢，他便闭眼静坐，不再搭理她。

　　贺羽心下暗叹这人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原以为保护她的安全不是个难事，眼下看来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她不仅会上赶着送死，还喜欢找死。

　　薛宁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再开口，反正她该说的都说了。可无论如何，贺羽确确实实是救了自己，她心中的感激是真的，但对他的怀疑也是真的。她将双手放在身前紧握成拳，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对他掉以轻心，往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马车平稳驶向安镇司，其间再无一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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