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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障
那天无需上朝也无差事,关山越姑且将此次会面当作私人邀约,并和系统口嗨:“他绝对是想我了。”
系统面无表情,对此类话术早生不出半点波澜。
将传话的李公公好生招待,又麻烦他等了一小段时间,关山越迅速地完成沐浴焚香穿新衣等一系列孔雀开屏的流程。
拿檀香仔细熏过的丹黄色锦霞纹长袍,头戴玉瓣莲冠,香囊玉佩荷包扳指恨不得全能挂在身上。
系统看破还要说破:“宿主,你紧张了。”
关山越哼笑一声,懒懒地反问:“我紧张了吗?”
系统不和他抬杠,像什么“你有”,“我没有”,“你就有”的废话直接被咽下去,只在关山越去拿那把银鎏金烧蓝乌木扇时幽幽提醒。
“今天立冬,你真打算拿把扇子出门?”
在看起来好看但脑子不正常和看起来略微逊色中,关山越忍痛选了后者。
为了这一身精心搭出来的漂亮衣服,他今日并未佩刀,从管家手里接过追云时,怕风吹乱发型,破天荒问了句:“要不我今日坐马车吧?”
???
系统心里疑惑,前段时间那么劝说,关山越铁了心要骑马,硬是怕马车杀了他的威风。
今天倒是不知道哪根筋搭得不对,追云的马鞍都装饰得漂漂亮亮后,临了提出要换一种出行方式。
关山越牵着缰绳犹豫,李公公也没急,一言不发恭敬等着,并不催促。
倒是系统提醒:“皇帝等着见你呢,你还在这磨蹭。”
寥寥几句听得关山越眉目舒展。
听听,听听系统这几个字。
——皇帝等着见你呢!
真是一听就神清气爽,一想就眉开眼笑。
他一时想天天听这话,天天尝到被惦念的滋味;一时又恨不能缩地千里,一刻都不舍得让文柳等。
关山越还是选了骑马。
一路风驰电掣纵马疾驰,将李公公远远甩在身后,跑着去赴这一场三生以来对方第一次的主动邀约。
在狭隘宫墙中一阵风似的,关山越走得稳当合规矩,袍角却生了花般翻飞。
他还没进殿门,在外让人通报的交流声隐约传入殿内,文柳坐在书房头也没抬,一听这声音也不压低的动静就猜到是他。
关山越今日穿得耀眼,丹黄色亮得像是殿内一束丹霞,进门时衣袂飞扬。
文柳抬头时正瞧见此人展颜一笑,酷似一枚打着旋飘摇的金桂。
视线往下一转,文柳放下和田玉笔,笑着靠上椅背:“关卿这是要去做买卖?”
怎么挂了一腰带配饰。
关山越目光跟着他瞧见了腰间一大串,丝毫不掩饰自己在这方面的努力:“面见圣上,自然得格外隆重。”
这话可以说是拍马屁,也能说是甩锅给皇帝,单看文柳想拿还是想放。
文柳起身走到关山越面前,揪了两个香囊一个荷包一对玉佩下来,又取了自己腰间玉珩给他挂上。
“下次不必把腰带缀满。”文柳只觉好笑,“也不闲坠得慌。”
关山越这时候显得嘴拙:“都是些小物件,不重。”
文柳带着他回了乾清宫,说要换一套衣服,还问晚间关山越要不要与他一起出宫,逛一逛夜市。
关山越都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没听错吧?!
一个满心除了奏折除了百姓安康国家稳定的男人,现在在主动约他上街?
“陛下传召,只是为了出宫同游?”
文柳已然换上鸦青色飞鹤纹长衫,在宫女们的服侍中侧过头,给了关山越一个眼神:“不然呢?”
不然呢?
关山越也不知道。
他失了声似的,从前再怎么能说会道,今天攻守易形,面对完全陌生的行程与安排,难以把控节奏。
文柳没急着现在出门,留关山越用过午膳后又对弈几局,等太阳还剩下一点金边时才带着他走上提前备下的马车。
“今天还是骑马来的吗?”
关山越:“嗯。”
“寒风还不避,是等着朕赐你车马?”
“陛下恕罪。”关山越熟练请罪,“臣不敢。”
不敢?
这话文柳可不相信。
跪在眼前这个人可是连喜欢他都敢直说的人,文柳觉得他没什么不敢。
他伸手,勾住关山越下巴微微抬起来,仔细辨认那句“不敢”的真伪。
“起来吧。”文柳松开手,语气淡淡地,“车马而已,你若是想,加九锡也未尝不可。”
九锡,天子使用之物,赐给臣子乃是最高礼遇。
古往今来,但凡大方接受九锡的臣子,几乎可以被认定为既有能力又有反心。
是试探吗?
关山越正跪在地上,磕起头来也容易,他双手一抬准备请罪,额头还没低下去就被文柳托住。
“刚才是实话,没逗你。”
关山越垂着头,是实话就更恐怖了。
如果只是试探或者忌惮,他还能尽力表忠心,或是办点什么难事展现价值。
如果那位极人臣的含义是真话……
文柳此人,谈起信任必然是没有的。
他不信任人,只信任人性。
他喜欢靠弱点来认识人,判断价值、再权衡利弊把不同缺点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
——认真但固执的人、板正但迂腐的人、圆滑但精明的人、老实但木讷的人。
文柳喜欢他们的缺点,缺点意味着软肋,意味着可拿捏。
而十五岁以前的关山越,是个找不出一处软肋可供拿捏的人。
直到文柳看穿少年人的心动。
他知道之前的关山越无依无靠了无牵挂,也知道现在的关山越因为喜欢自己而无条件服从。
文柳不通情爱,却也因为这份感情欣喜。
在缺乏一道联通他和武将的桥梁时,关山越适时出现,带着对他坚定而无底线的喜欢,堪称雪中送炭。
这份感情来得太好太妙,以至于文柳都不想让此人移情别恋。
从始至终他都知道,关山越这柄刀,对他的感情一旦有一丁点改变退却,便只能折了。
不仅文柳这么想,就连关山越也有此认知。
而现在,文柳说让他加九锡是实话,给了一把刀噬主的可能。
……是为了折断吗?
关山越沉默不语。
文柳披着大氅与他走在街上,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各个摊位上没有太多顾客,零星的几位也多是只问不买。
文柳并没有因为这稀拉多人群而低落,“关卿……”
不对,“阿越。”他改口。
“你别看这条街此时瞧着萧条,比起几年前可好多了。”
文柳和他一路沿着长街随便走着,偶尔瞥过摊位,也很快挪开视线,不为任何商品停留,像是只想从街头走到尾,单纯与城中沧桑的砖瓦交流感情。
“我第一次走过这条街。”他说,“那时候也是个冬天。”
文柳改口自然得很,从朕到我一点磕巴也没打。
“正是城破之时,谁知道那天还飘着雪,关将军身死的消息传回京城,我正要去吊唁。”
关将军?
很少听别人讲起父母,关山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文柳说的什么时候。
去世的场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伤心事,这大概是他第一次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了解他们的牺牲。
关山越有些恍惚,只记得那天很冷,居然还下雪了吗?
文柳说:“马车走得很慢,说是路被堵住了,清理起来需要一段时间,侍卫们让我稍候。”
“我想着不远的路,走过去就好了。侍卫们都在劝让我等等,我没听。”
那时他没明白为什么要劝他在马车上等,就算天寒地冻,也只剩下一小段距离。
还不知道清理路面要多久,像丧礼这样的事,迟到总是不好。
“剩下的距离不远,我觉得动起来总比留在原地要快,没听劝告下了车。”
他以为堵住前路的是积雪,导致地滑寸步难行。
事实上,入目尽是白花花的尸体。
大概是这个冬天太冷,连死人身上的衣服都没幸免于难,被扒了精光。
别说保暖,他们身上连块遮羞布都没有。就这样不体面地被侍卫拖走,动作粗暴,并不把这些尸骨当人看。
清障的人目光冷冽,不怜悯这些冻死的同胞,只觉得对方连死都在给他们找事,皱眉暗骂,这群遭瘟的,死也不挑挑地方!
文柳站在原地愣住,脑袋古钟似的被沉闷敲了一记。
原来所谓的清理,侍卫们清理的是人,是由生冻死的人!
在繁荣富庶的京城,在人人都向往的京城,在天子脚下!他们没能活着过冬,死后毫无尊严。
文柳急急呼吸两下,快步上前,尸体横七竖八绵延,一眼望不见头。
在这个官员随手能在青楼里挥霍出白银百两的朝廷,在这个皇帝修建行宫出手便是万两金的冬天!
他失神环顾,头晕目眩。
这些了无生机的早已僵直的青紫发黑的连御寒都做不到的——
子民啊……
薄薄的雪棉被似的,为他们盖上一层,文柳双眼被雪光刺得发疼冻得发红。
江山万里,哪有一隅容得下这些人?
这都是同一片天空成长,同一块土地供养出来的同胞啊!
他双腿发软打颤,几乎站不住,在李全的搀扶下,他脑中突然涌起传来的战报——边关失守,死伤无数。
千里之外战死的、被虐杀的、殉城的和京城里沿途冻死的百姓连成一线,文柳从没觉得灵台这么清明过,涕泪潸然。
他读《文韬》,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他读《天论》,天行有常;他读《礼记》,万物并育而不相害。
荒唐!
文柳怒上心头蔓延全身,只觉这全京城、全天下的读书人都白读了!
他推开仆役,忘了丧礼,沿着尸骨铺出的道路伶仃前行,跌跌撞撞,最后横冲直撞地跑起来。
恶心恶心恶心——
这皇帝烂透了!这朝廷烂透了!这京城烂透了!!!
他力竭,撑着双膝喘气,慢慢跪坐在雪地里,血在烧,心却平静。
我要反。
我要反了他。
文柳狠狠回望皇城:我要反了他!
他捏紧了大氅,像是多年前的寒风吹到了今天,依旧让人无从招架。
十四岁的所见所闻,经年不能释怀,何时想来都似大雪加身,厚得快葬了一整座城。
文柳尽力轻描淡写:“我瞧见不少尸骨倚在朱门边,那时候起我就想,我要让那些活不下去的人活下去。”
“现在故地重游,倒没瞧见黎庶涂炭。”
“若意外横生,我死在此刻也不遗憾,唯一的念想便是……”
他不再往下说,低头一笑: “朝闻道,夕死可矣。”
“大黎就是我的真理,黎朝百姓就是我的真理。”
“关山越。”
“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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