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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高炽令
话说江月明飞也似的逃开高炽,一路应付了无数寒暄问安,抬首望见政事堂门口悬着的鎏金牌匾,心才稍安下来,可算到自己地盘了……
但她足尖将抬,却又悬在了半空。
思绪又绕回到了前两日“亘古不变”的话题上——她该如何面对富闻谦?
昨日的风雨那般暴烈,他淋着没有?可还安好呢?
素手提着层层叠叠的官袍下摆,正犹豫这步子是该跨进去还是收回来时,一道带着惊讶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江相?”
江月明闻声回首,只见文颜路长髯飘飘地站在身后不远处,手中拿着份暗纹洒金奏疏,一身绯红官袍纤尘不染,身姿挺拔如松,颇有几分凛峻风骨之气。
若说起文颜路,亦是京中奇人。少年立志效孔孟圣贤,学颜回子路,便自行更名“颜路”,不取字号。年过而立,因蓄得一副美髯,飘逸出尘,又被他们私下戏称“政事堂美髯公”。
文颜路瞧见江着月明,眸中便是一亮,像是见了救星似的,忙不迭地拱手一礼,快步上前,“哎呀,安隐!贵恙可大安啦?正赶上你来,快将文某这公文批了,省得再去叨扰希成!”
江月明:“……”
这是脚还没迈进政事堂门槛,第一份公文就先自己蹦着找上门来了?
文颜路显然不给她推脱之机,迎上来便热络地将她往政事堂里请,“快快快,趁着希成这会儿还在尚书议事未归,你一批示,文某便不用再亲身去领他那身冷肃啦!”
“啊?颜路兄……此言何意?”
江月明不知所以,这什么政令非要她批不可,还须背着富闻谦,可千万别再签出来个什么祸国殃民的伪令!
文颜路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同她神秘道:“这两日你抱病休息,是没瞧见希成板着张俊脸……哎呀,跟冰块似的,根本招惹不得!尤其是今日,也不知是谁惹着他了,那眼神冷得……连谏院那帮炮仗见了他都不敢多吭声,全都哑火啦!”
“苏子美那厮,原先说什么政事堂风水好,天天赖在政事堂正厅处理文书,今日一早便麻溜地收拾细软,连人带砚台,一股脑儿搬至了西侧廊庑!若是希成一会儿忙完回了政事堂,你可千万……莫要惹他!”
文颜路语重心长,对着她好一番叮嘱。江月明听罢,只得干笑两声。
朝野上下如今痛恨无比的这个罪魁祸首,也许可能……应该……
就是在下。
他这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诫”,也教江月明心中愈发七上八下。
依例,三省高阶官员定期来政事堂“过堂理事”。如今文颜路已脚底抹油溜回门下省,其余人亦各归其位,连苏清辞这个中书舍人都躲到了西廊去……
岂非意味着,这偌大的政事堂……只剩她与他相对了??
江月明一时竟也想跟着苏子美躲进西廊去……
胡思乱想间,她已被文颜路引着,进了政事堂的厅门。
堂内窗明几净,博古架上花草繁茂,斜晖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沉色紫檀木的桌案椅几上,镀上一层温润古雅的光晕,更添几分庄重沉稳。
江月明穿过堂厅,在她平日理事的紫檀大案前款款落座,稍一抬眼,瞥见对面富闻谦的桌案收拾得十分整洁,笔架旁那盏蓝瓷茶盏中的茶水早已凉透,想是走的匆忙,连水也未来得及喝。
茶盏旁,一株素心兰沐着斜晖,悄然绽放。
她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盛放的淡雅兰花,这才接过文颜路奉上的折子。展开一看,泥金笺上赫然写着《关于禁止一切勋贵子弟滋扰府衙及其属官的通知〈修正条例〉》。
“这是……”江月明的指尖拂过洒金笺面。
文颜路敛了方才的随意,正色拱手道:“回江相,这是近两日新拟的补充条例,旨在规范某些勋贵子弟的不当言行,以正视听。”
“哦——”江月明略一颔首,心中了然。
这不就是那日他们商议得热火朝天的——《禁高炽令》翻版么!
虽此条例将规范对象从不得滋扰宰相府邸扩大至滋扰一切官署及官员,然其项庄舞剑,剑锋所指——
明眼人一望便知。
教她这个“苦主”来批阅,再合适不过!
简直天道好轮回!
还能顺带敲打一下京中那行横行无忌的纨绔子弟。
江月明凝眸,细细将这折子审了两遍。其中所列拢共十条,多为不痛不痒的口头训诫。一想起方才宫道上高炽那张欠揍笑脸,又料定这厮定会死皮赖脸,纠缠不休,这条例对他就是个摆设罢了。
心念一转,江月明两根指节轻扣桌案,提笔蘸了朱砂,“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唯行而不返。本相瞧着……应再添补一条颇具实效的,才好以儆效尤。”
“江相以为——”文颜路拱手相询。
“即日起,凡闲散勋贵子弟滋扰府衙及其属官者,三犯则由宗正寺具名申饬其族;五犯则没其岁赐,充入地方义仓;累犯不改者——”
她笔走龙蛇,朱砂落纸,字字铿锵:
“召宗长于官署聆训,训毕签《束行令》。如若再犯则减俸思过,以彰国法。”
文颜路听罢,眼皮便是一跳,中书门下两省官员合着议两日,也只敢做些隔靴搔痒的皮毛功夫,江月明将一归来,轻描淡写间,便直指国公府脸面。
教身负官爵,有头有脸的家族宗长,亲至官署领着小辈当堂听训,还要签署条令以做保证,简直比当众挨板子还教人难堪!
论下狠手,还得是江相。
江月明将朱批的折子递还给他,文颜路双手接过便是深一躬礼,“谢江相批示,下官这就将批复转呈各位大人复议。若无异议,今日晚些便可定案。”
“有劳。”江月明颔首。
“江相客气。”文颜路应道。
文颜路拿着折子转身欲行,忽又想起什么似的顿住脚步,回身欲言又止:“那个安隐啊……一会儿希成若是回来,你……千万保重!”
说罢,他抱着那本仿佛烫手的折子脚下生风,转眼便消失在了门口,溜了个无影无踪。
“哎……”
江月明还想再多探问两句富闻谦的情形,奈何文颜路已然仓皇遁走。
“至于么……”
收回视线时,她的目光蓦地落在不远处苏清辞的桌案上,只见以往杂乱无章,堆满文书和草纸的案上——
空空如也!
连惯来搁在案头的那盆张牙舞爪的西域仙人掌,都被搬走了!
“嚯!”
她几乎能想见,素来文质彬彬的苏大人,今儿早上是如何手忙脚乱地抱着一大摞文书,端着砚台,夹着盆带刺仙人掌仓皇“逃”向西廊的模样。
“富希成……今日当真有这般骇人么……”
江月明忽地也有些发怵,缩在圈椅中,指尖抠着紫檀木扶手暗自琢磨。
要不……她这个罪魁祸首,也跟着跑路?
可文颜路能躲回门下省,苏子美能避入西廊,她这个正牌宰辅,能躲到何处去?
总不能躲到垂拱殿跟陛下他老人家议事罢?!
“江月明,”她心中默念,“你是宰辅,断不能和做贼似的,见谁都躲呀!这才刚从高炽那处逃回来多久?断不能再逃!富希成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将你吃了不成?”
她一边如此宽慰自己,强自镇定,然而下一刻——
素手已不自觉地掀起内堂挂着的湘妃竹帘……
整个悄无声息地隐入更为幽静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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