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楼漫记

作者:钓雪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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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法界


      他俩走后,天地之间,只余惨景凄凉。

      西边那个撑结界的,远远看着,衣裳风骚,像是不器。

      飞灰未落,红焰未熄,他站的又远,也看不真。

      方才他还能站着撑,此时,眼见他已经一腿跪下,难勉其功,难继其力。

      在浓瘴不休冲撞之下,那结界脆脆微微,已经东斜,不知还能撑多久。

      我欲呼唤他,张开嘴来,却又咽下去。

      不该如此。他分明该是那个小竹楼前吊儿郎当的偷酒客,教我天天追着打才像话的。那个跪在那里口吐鲜血,双臂战战的,真不像他。

      就算是他,我喊他,又能做什么。

      烛龙也不该如此。我虽不如女娲,不能猜得昆仑祸变细节一二,亦不知那浓瘴从何而来。我只是觉得,我主待他那么诚恳,断不会害他,何况他还破了他那所谓不能破的煞妄阵,将女娲救出来,天大的事,也不该怨怼到我主头上。

      女娲也不该如此。她怀才惊世,在山阴却险遭埋没;好容易遇见烛龙,婚姻在即却遭此大变。若说无辜,天下没有比她更无辜的;若说温善,天下没有比她更温善的;偏偏这场劫数,看似由人生碑刊而起,她便全扣在自己头上。自己伤成那样,煞妄阵中犹要救我,出来了又要去管人族,连丝毫不干她事的山阳,她也要求我主管上一管。

      我同我主更不该如此。我们来昆仑本是赴宴来的,只是赴错了宴席,不想尔后,一错再错再再错。我们原本在汤谷里头好好的,尔今却萧萧条条站在这疮痍的山头上;他一身的血,也不知有多少是他自己流的,有多少是旁的洒的;我内丹毁了,浑身的伤,女娲还说我中了什么要命的毒。总觉得,这千错万错前头,总有第一错,可是这第一错是什么,我也厘不清楚。

      我只是觉得,今时今刻,处处不该如此,事事错在开头。

      念及此处时,我终究从惶惑震撼中缓过神来,遍山惨景,忽然无比逼仄,仿佛一下子活了。漫天飞灰滚烫,如日撕晖,欲窒我息;遍野哀嚎凄厉,如铁锈断,强罐入耳;浓瘴铺天欲出,如兽狂突,欲吞我身。

      “带我回小竹楼吧,”我把头埋进他怀里,“楼前辣蓼草已经晒好了,不做酒曲,眼见夏已深了,哪天让雨水淹了,可惜。”此间一切,太过残酷,我实无法正面以对,只欲速走。

      好在我于他怀里胸前,听他振振呼吸,匀深有力,不似伤重,聊可慰怀一二。

      筠海岁月悠悠,楼前光景漫漫,随他心口起伏,渐渐辗转浮在眼前,恍若伸手可触。

      离开就好,只肖我们不顾而走,权当昆仑是场噩梦就好。

      而他偏偏岿然不动,只是静静看着破雪殿废墟深处一点。

      “东尊,您老再不出手,就真全完啦!”西边那人忽然向地上狠啐了一口血,回过头来吼了一句,果然是不器。

      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一阵慌张,莫名只觉得此刻就算天塌地陷,我主也不能管。此祸再大,此劫再深,尚祸不及东方,夷不平汤谷。可是他但凡管了,望后只会招来比天塌地陷更大的麻烦。

      我把他脖子扣得死紧,“不要,我们回去,”一面说一面止不住地流泪,“求你了,带我回去。”

      他仍旧静静看着原先那处,像是在等谁开口。

      我顺他着看去,分明除了断柱碎砖,偌大殿上残墟堆叠,空无一物,不见一灵。

      直到一阵辛风刮过,吹散了大片尘烟,尔后又刮来更重尘烟。可就是在那一个瞬息里,大殿全貌得有斯须清明。缘来我们所在,当为前殿,极深极宽,断柱之后更有斜梁裂顶,碎砖远处连阶供一高座。那高座不知是什么打得,竟在我主离火焚烧之下丝毫未损,烁烁银芒在焦土深处幽幽兴灭,如一点寒星高挂夜穹。隐约能见座上有一女灵斜倚歪靠,座下更有几个东倒西歪的团在一起,是神是妖不辩,是死是活不知。那高座上的女灵左边膀子上钉着一柄玉剑,剑钉得很深很牢,将她和那高座插死在一处,血都不见一丝,仿佛剑是当枪远远掷去的,手下下了十成的力。可笑她身伤至此,犹端着派头,连扶带撑,尽力让自己坐得直些,更直些。

      那柄剑,不是舜华,更是何物!

      那女灵,不是木末,更是谁来?

      “扶桑,”木末终究开口时,面目已然又隐入尘烟之后,“你既仍执帅印,则终须为孤谋事,”她言语曼曼,镇定自若,不怒生威,“速去将烛龙,女娲抓来。”

      呸!关他两个什么事!昆仑之祸,症结在你!你眼下是什么德行,还在端你的尊主架子!

      我心中正骂,一个东西从我耳畔飞将过去,掷入飞灰,但听玉击金石哐啷一响,又有丁零数声,回还坠落。

      “好好好,”木末大笑狂癫,“你既还了帅印,就不再是我山阳之臣,”她语调阴鸷,“你莫忘了,得亏你用兵入化,不仅全歼赤甲,还给孤足留了一万青都卫在山下...嗯呃...”话音未落,一声痛呼,一道银光突出浓尘,携灰带雾如矢破空,直奔我面门而来,转瞬到得眼前,又堪堪悬停在我眉前半尺。

      尘流灰坠,剑出玉色,原是舜华。

      “待好。”他眉睫低垂,与我比了个口形。

      我只觉身心一震,百骸眩晕,再有知识,已身回原形,歇在我主神骨之内,眉头正中。

      不知为何,我见其神骨,胁下肋前,缺了极其要命的护心一节。

      又觉他神骨之上,盘绕一股诡异之力,其力窜游无序,既狂且浊,不似好物,好在他正竭力抗其侵蚀,故那东西只是纠缠,并未侵染。

      只是后来一切,如露如电,不及我细思那节神骨去向,亦不及我细思那异物为何物。

      尔后我之所见,即我主所见,不分彼此。

      他提剑瞬身移至那将崩结界前,一手抬剑一手捏诀,剑指结界,诀指木末那方。诀之所指,高座之下,那团歪倒人形之中,是诀成后,指内一勾,人形中立即飞出八道各色纯粹灵徽,入注我主手诀,游经廷海,再借剑挥出,协同我主灵徽,九色成枪,注入结界之中。

      是徽劲道足威,一旦注入,结界立剥倾倒之势,但了微薄之态,瞬间浑厚通明起来,各色灵徽,伏剑下令,界中游织补足,界外南蔓北延。

      不器终究能够脱身,向我主致礼,是礼简洁郑重,像是山阴格调。礼毕,额前戒印一明,遂拉过云头,应令而去。

      而我主执此姿势,定立无移,此间日月改换,足有一日之期。

      此一日间,我主全情灌注,浑身汗透,未尝回顾身后。直至结界中九色灵徽融成一色,延山势巅峰横生绝断,隔尽山阴山阳,外光雄而内坚实,浑同破雪殿梁,无罅无疵,上下如巨屏衔天及地,东西似盾壁严分阴阳。

      有此法界天屏地障,山下青都足可保全。

      女娲临行之愿,我主但已达成。

      “归去?”我身在他体内,察觉随结界愈生,其力愈竭。至结界成,我主力已近殆,那阴诡之力几欲染骨。

      事已至此,他仍回首,与那无限飞灰、幽寒王座,久久对望,终究轻轻把头一点。

      戒印随丹散,灵犀不能成。

      然则我在他骨中,仍觉其心意追霜雪,知其有无数交杂感受,痛彻恨极,悔惑如渊,已非言语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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