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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大日子（上）
“饺子——来喽——！”
季雨霏像电视里演的饭馆跑堂那样喊了一嗓子，尾音拖得很长很长。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饺子被她安置在餐台正中央。
“都快点儿过来，趁热吃吧！”她一边晃荡着饺子盆，防止新出锅的饺子互相粘连，一边招呼散坐在客厅里的众人，“你们都不饿呀，怎么谁也不来吃呀？告诉你们，再过一会儿饺子就粘啦。”
孙雅彬第一个走过来，夹起一个饺子放在碗里，问季雨霏：“萌萌包的那几个小饺子煮没煮呢？”
“还没顾上煮她的呢，”季雨霏说，“我先煮的大份儿，她那个面有颜色，我怕一煮完，汤就浑了。”
“不能，那面不掉色。”孙雅彬说，“我现在就去煮上。”
“还是我去吧，”季雨霏说，“你就别粘手了，趁热吃饺子吧。”
“没事儿，饺子热，吃不到嘴里去，正好晾一晾。”孙雅彬放下碗，起身进了厨房。
季伟峰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身，正要来吃饺子，忽然想起老季，就转头对季鹏程说：“鹏程啊，你去你爷爷屋里看看他醒没醒，告诉他饺子煮好了，问他要不要起来吃几个。”
彼时季鹏程正在教佑儿玩他手机上的一款小游戏，头也不抬地说：“行，我这就去。”
佑儿却正玩在兴头上，拉住他不让走。
季鹏程就边玩边问季伟峰：“大爷，我这个时候把我爷叫起来了，他夜里睡不着怎么办？”
“没事儿，”季伟峰说，“你爷有安眠药，睡不着就吃一粒。”
“吃安眠药有依赖性吧？”季鹏程问。
季伟峰说：“你爷都这么大岁数了，早就不用担心药物依赖的问题了，大不了就一直吃下去呗，总比失眠强。”
季鹏程就把佑儿向赵一萌身边一推，说：“女儿，让你妈看着你玩，爸爸去叫你太爷爷起来吃饺子。”说罢，起身去老季的卧房。
“现在都这个钟点儿了，我看咱爸不一定能愿意起来吃东西。”季雨霏对走过来的季伟峰说，“他这几年不是总念叨，晚上一吃多了胃里就泛酸嘛。”
“啊。”季伟峰随口应了一声，拿起调羹舀蒜泥。
季雨霏伸手拦住他，说道：“你先等一会儿，我往蒜泥里倒点儿香油。这老三真不是个干活儿的人，做蒜泥就放了点儿酱油，连醋都不想着放，更别指望他能想起放香油了。”
季雨霏拿来香油瓶子，往蒜酱碗里倒了好几下，却只倒出来了一滴，抬起瓶口一看，笑道：“哟，怪不得倒不出来，这是谁把封口的拉环拽断了，就开了这么一丁点儿小口。”说着，从厨房里拿来一把剪鱼用的小剪子，把香油瓶口被封住的部分都挑开了。
宋琪也走过来吃饺子，刚巧看见了，就笑道：“姐，那是我特意弄出来的一个小口儿，好让香油一次就倒出来一滴，咱爸最近不爱闻香油味儿，倒多了他说太腻，不倒他又嫌没味儿。”
“啊？那我也不知道呀。”季雨霏无所谓地笑笑，说，“没事儿，这瓶留着咱们大伙儿吃。”边说边往蒜泥里倒香油，一不留神，果然倒出了许多。
“哎呀，这还真倒多了！”她连忙把香油瓶子竖起来，习惯性地伸舌头舔掉瓶口残余的香油，盖上瓶盖。
宋琪赶忙垂下眼帘，不想让季伟峰看到自己眼中嫌恶的目光。
季雨霏把香油瓶子放回厨房，对正在给稳稳喂饺子的王旭升说：“大旭啊，你去楼下喊一声你爸，让他也上来吃几个饺子。”
王旭升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季雨霏说的“你爸”是指谷守业。
“妈，我这儿正给咱家妮儿喂饺子呢，腾不开手。”王旭升不咸不淡地说。
季雨霏倒也不强求，没再说什么，自己下楼去叫谷守业了，一路低声嘟哝：“这人可真能睡，不叫就不带醒的，我看睡到明天早晨也是他……”
这时，季鹏程从老季的卧房里走出来，对季伟峰说：“大爷，我叫了半天，我爷就醒了一下，说他不饿，先不吃，就又睡着了。他是不是睡前吃安眠药啦？”
“那也许。”季伟峰转向众人说，“没关系，我爸岁数大了，也不用非得应这个景儿，啥时候睡醒了想吃饺子，我再让宋琪给他热热。”
众人就围在桌边吃饺子，你一个，我一个，一大盆饺子不一会儿就少了一半儿。
季伟杨伸脚向餐台底下探了两下，奇道：“桌子底下那箱啤酒呢？”
孙雅彬正端着给赵一萌煮好的一盘彩色饺子走过来，就说：“姐刚才擦地的时候嫌碍事儿，给拿到阳台上去了。”
季伟杨就支使季鹏程去拿酒。
孙雅彬劝了一句：“都半夜了，就别喝了。”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季伟杨笑道，逗正踮起脚尖在盘子里抓彩色小饺子的佑儿，“是不是啊，佑儿？你说说，越喝越有什么？”
佑儿抓起一只紫色的小饺子，一口咬掉大半个，鼓着小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有小弟弟。”
孙雅彬刚要开口表扬佑儿，却见季雨霏从楼梯口磕磕绊绊地跑上来，浑身打颤，变毛变色地喊道：“老大老二老三——可了不得了！你们仨快下去看看……”说着，两腿一软，整个人就瘫坐在地板上。
众人都愣住了。
季伟泽第一个反应过来，几步抢上前，搀着胳膊把季雨霏从地上架起来，问：“姐，怎么回事儿？”
季伟峰和季伟杨也跟着跑过去，围在季雨霏身边，伸手扶住她。
这时，兄弟三人已明白了大半，见季雨霏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季伟峰就说：“不用说了。老二，你陪咱姐在这稳当稳当；老三，你跟我下楼去看看情况。”
季伟杨就半拖半搀着季雨霏，安顿她在沙发上坐下。
季伟峰和季伟泽一前一后向楼下走去。
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罗兰跟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宋琪。
季伟泽伸手拦住她俩，低声说：“不是什么好事儿，你俩就别下去了。”
罗兰和宋琪对视一眼，就不再往下走。
季伟泽想了想，叮嘱罗兰：“你告诉楼上那些人暂时也别下楼来了，尤其要看好佑儿和稳稳别乱跑。要是我爸醒了，先什么也别告诉他。”
“好。”罗兰点点头。
“还有，过一会儿就让我二哥和我姐也下楼来。”
罗兰又点点头。
宋琪看着一脸严肃的季伟泽，指了指楼下。
“是姐夫……吗？”她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应该是。”季伟泽说。
“我们走吧。”罗兰挽住宋琪的胳膊，和她一起拾级而上。
季伟泽就来到楼下，走向站在躺椅边的季伟峰。
“大哥，是咱们自己把他送医院去，还是叫救护车来家里？”季伟泽问。
“怎么都没有用了，”季伟峰说，指指躺椅上的谷守业，“我刚才已经摸过了——呼吸和心跳都没有了，身上也凉透了，说明这人已经没了挺长一段时间了。”
季伟泽也向躺椅上看了一眼，只见谷守业的脸上已经毫无生气，连嘴唇都褪去了血色，变成了一种很难看的灰白色；身上仍盖着那件他穿了许多年的卡其色羽绒服，只露出了头和小腿；脚上穿着一双暗红色的新袜子，每只袜底上都印了三个黑字——踩小人，字旁还画了一个小人的形象，火柴棍儿似的细弱躯干和四肢、圆圆的脑袋，很简约的五官构成了一副咧嘴大笑的表情，看上去居然很单纯，很欢乐，一点儿也不坏。
“我还是现在就打一下120吧，”季伟峰说，“正赶上大年三十，也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救护车才能来。”
“对，现在就打吧，”季伟泽也说，“没有120开的死亡证明，后面的事就什么也办不了。”
季伟峰就握着手机走进阳光房，关起门来打电话。
季伟泽仍站在躺椅边，默默地看着死去的谷守业。
死亡真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过程，他有些不着边际地想。
的确，经历了死亡的洗礼，谷守业看上去平静了，坦然了，不再像生前那样局促与猥琐；他生前身上那些令人反感的烟味儿、酒味儿，以及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体味儿都奇迹般地消失了，甚至连最容易被闻出来的风湿膏味儿也完全闻不到了。仿佛这些曾经属于活着的谷守业的特征，都已经随着他的灵魂一道离开了，只剩下一具陈旧的肉的躯壳，凉冰冰、灰扑扑的，等着被送去殡仪馆，化为灰烬。
尘归尘，土归土。
季伟泽忽然想到了这样一句话。
季伟峰打完电话，从阳光房里出来，只见季雨霏和季伟杨也下楼来了，正和季伟泽一起在书房里等着他。
季伟峰一进书房，季伟杨就问：“哥，120什么时候能来？”
“说是马上就来。”季伟峰答。
“今天这个时候，还不得要多慢就有多慢？”季雨霏哭丧着脸说道。
“不能，”季伟泽说，“生老病死哪有自己挑日子的，大年三十和平常也都得一样。”
正说着，季伟峰的手机就响了。他赶忙接起，只回答了几个“好”字，就挂断了，对另外三个人说：“救护车马上就进小区了，让我去门口接一下。”
“哥，我也跟你去。”季伟杨道。
他俩出门后，季雨霏坐在电脑椅里，脸上呆呆的，双手下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一只游戏手环。
季伟泽就说：“姐，你别太上火了，咱们都这个岁数了，遇到什么事就办什么事。你什么也不用担心，一切都有我们仨呢。”
“老三啊，姐不上火。”季雨霏说，“就你姐夫那个身子骨，我心里早就有准备。其实他就算活着，也帮不上我什么忙，不过就是和我做个伴儿。这么些年了，我有什么事儿还不都是你们哥仨帮我撑着？我说到底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她说着说着，眼圈儿一红，“但是，我就是没想到他能走得这么急，你说说，还赶上大年三十，怎么这么寸……”半晌，她抹去眼泪，又说，“不过也好吧，至少他一点儿也没受着苦，临走前还好好吃喝了一顿，也不是饿死鬼了。”
很快，季伟峰和季伟杨引着急救中心的人进来了。季伟泽和季雨霏也迎了出来。
两个医生走到谷守业的躺椅前简单查看了片刻，对季伟峰说：“估计已经死亡至少两个小时了。”
“噢，”季伟峰问，“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死亡的呢？”。
“是心肌梗塞导致的心源性猝死。”医生说，一边低头在记事板上快速写着，一边问，“你们谁是家属？”
季伟泽把季雨霏往前轻轻推了推，季雨霏就说：“我。”
“你是他什么人？”医生问。
“我是他老伴儿。”季雨霏说，眼圈儿就红了。
医生也不抬头，简单询问了几句谷守业的既往病史，又向季雨霏说明了死亡原因，就递过记事板，让她在家属栏里签了名，然后把那页死亡证明撕下来交给她，郑重叮嘱她一定要多复印几份，然后拿到急救中心去盖章才能生效。
“姐，你把这个交给我吧，我帮你去复印。”季伟峰从季雨霏手里抽走那张死亡证明，小心地对折两次，收进自己的皮夹里，然后，送医生出门。
门外，一个身穿黑衣、头戴礼帽、手提一只小黑皮箱的矮个子男人已经等在那里，和两个医生点头致意、寒暄几句之后，就向季伟峰自我介绍说是北城殡葬服务公司的工作人员，名叫辛小泉，然后双手奉上一张名片。
季伟峰看一眼名片，把门拉大些，说：“辛先生，那您就请进吧。”伸手示意他先请。
这位辛先生就进了门，礼貌地给大家道过恼之后，就随季伟峰下楼，迅速进入了工作状态。他先熟练地联系妥当殡仪馆的灵车，再看一眼谷守业的身材，打电话让人来送寿衣，然后就从随身带的小皮箱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季伟峰，指着上面事先打印好的一张表格，跟他交代了一遍办丧事的具体流程。
没过多久，寿衣就送到了。季雨霏顾不上哭，忙着和辛先生一起给谷守业擦洗身子，脱换寿衣。季伟杨和季伟泽在旁边打下手。
季伟峰见这里人手够了，终究放心不下楼上众人，就对两个弟弟打个手势，独自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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