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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
腊月三十戌时,郝府。
“诶!可当心点!”郝夫人抬头看着。
这是腊月三十的戌时,郝府门前,几名下人正登高为大门挂上灯笼。
眼看梯架上一名年轻小伙身形不稳,郝夫人不假思索,上前稳住了梯子。
那小伙满不在意地咧嘴一笑:“夫人放心,保证挂好!”
郝夫人心里一暖:“小心为上,天冷了,你们也注意穿厚点。”
“是!”
然而话虽说的是“你们”,应声的只有小伙,他疑惑地看了看其他人,他们都一副鄙夷的神情:
“小四,你新来的不知道,”他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特意拉长了音调,“在咱们夫人底下做事,不用太客气。”
“否则,当心你每月的银钱。”
说话的这人用下巴指了指一个方向,小伙顺着看过去,恍然大悟,赶紧缩回来安安静静干活了。
见状,郝夫人习惯性弯了弯嘴角,那微笑里,有些经年累月的苦涩。
无他,那方向是侧夫人的住处,而整个郝府都知道,受宠的只有侧夫人。
至于正夫人,见着她扬头走就是了,不然还真是不识眼色嘞!
郝夫人默默离开了。
已是夜晚,府里灯火通明,颇有一种热闹繁华。
她一路穿过大堂,走到了老爷的寝室,抬手敲了敲门。
老爷郝适德开了门请她进来,ta本来正写着些公文。
郝夫人坐下,斟酌了些措辞道:“适德,我是想来与你说说,我二姐她孩子起名的事。”
“夫人觉得如何?”郝适德只低下头看着公文。
“我瞧着,不如随了她生母的姓吧?毕竟是二姐的亲生骨血。”
郝适德这才抬起头,摇了摇:“不可。”
ta凝眉思索道:“这孩子已入了郝家的家谱,若是不姓郝,我还有何脸面。”
“可这孩子,以后该怎么认祖归宗啊?”
“认祖归宗?”郝适德不可思议道,“我便是她高堂之上的父,郝家,就是她的祖!”
郝夫人无话可说。
郝适德语气又平稳下来:“孩子就叫,淑贤吧,贤良淑德,当为好女儿家。”
郝夫人袖子底下的手攥紧了。
她掩盖着自己的无名愤怒:“适德,换个名字吧?孩子取名,总不能跟我这名字似的。”
“你的名字?我有些记不起来了。”
郝适德依旧看着公文,也不知道那两行字怎么半天也看不完。
“我闺名贱灵,淑贤…我总觉不大妥。”
郝适德实在不解了:“这淑贤,不是挺好么?与你的名字有何干?”
郝夫人,不,张贱灵一时被问住了,她也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妥。
她抿唇,心里五味杂陈,生硬地换了个话题:“以后也给孩子请个先生吧?读点书,长长见识。”
“那是自然,”郝适德这时不满了,“你有心想别人的孩子,为何不想想你我什么时候能有孩子?”
“几房妾室孩子生了八个,你呢?身为正室,一个没有!”
张贱灵咬紧了嘴唇。
眼看郝适德又要动气,她细声细气道:“老爷,我先告辞了。”
她就这样回了自己那间屋子。
屋里冷清,陈设简朴,甚至门框里侧结了蛛网,透露着下人打扫时的见风使舵。
无一不彰显着,她只是个没实权的夫人。
当初作为正室风风光光地嫁进来,婚后不过一两年,郝适德便腻了,娶了侧室回来,对她愈发冷淡疏离,下人们墙头草,她的日子也愈发难过。
这些日子里,她唯一舒心的便是看书捧卷。她母家张家只是平民百姓,她本是粗人一个,全是嫁进郝家后读的书认的字。
然而她现在有些后悔。
如果未曾见过书中那样令人向往的世界,是不是就能麻木地淹没在现实的洪水中。
就像她的二姐。
可她怕极了。
郝适德曾说过要对她好,现如今,因她久不怀孕紧紧相逼,一提便是责打。
但叫她如何敢?她怕极了生产,她怕像二姐一样上马背,活生生流血而死!
想起二姐死前,也没同她说上句话。
不知,她后悔吗?
反正若是她,便是要悔青肠子的。
她又想起那天,方姑娘与尹姑娘所说的,郝适德养了四个孩童在府里作乐。
老爷的事,她本是没能耐管的,但她看着那几个孩子,实在良心不安,便悄悄放走了,被老爷发现,很是挨了一顿打。
其实像养几个人在府里,是官宦人家常有,该司空见惯的——郝适德是邻里街坊人人称道的好男儿,ta所作所为,并无出格。
那她有什么可怨的呢?
为何每次挨打时,她心里委屈得紧呢。
想到这时,她脑海中浮现了尹姑娘的脸。
尹姑娘。
她对尹姑娘一见如故,倒像是她女儿似的。
尹姑娘瞧着,可不是一般女郎。像是个…会像男人一样有才干的。
只是,为什么只能是男人有才干?
她也不知如今自己是怎么了,自从见过尹姑娘后,她便时常产生这些无可理喻的念头。
现在的她,总向往老爷桌上那一本本公文,要是翻开它们,如果能写上几个字…天呐,简直不敢想!
即使天方夜谭,她也愿意飞蛾扑火。
于是她又忘了刚刚的后悔,去书柜翻书了。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张贱灵道一声“请进”,是府上请来为她开药让她能受孕的大夫,来诊脉。
然而这一诊,便不得了。
“贺喜夫人!夫人,有孕了!”大夫深深一拜。
张贱灵想弯起嘴角,却笑不出来。
她有孕了,不必再受郝适德的打,她也不至于被人明里暗里嘲讽是不受宠的正妻。
可二姐的死,还历历在目。
她脸色泛了白。
老爷卧房内,郝适德一下从案边站起来道:“好事!好事啊!”
张贱灵有些不知所措:
“适德我…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嗯?为何?”郝适德走过去板住她的肩,“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喜、喜事…”
张贱灵仿佛看见了自己时日无多,嘴唇发着抖。
郝适德见状不满:
“你这是什么样子?难道你还想不生育不成?”
“…适德,求你!”张贱灵扑通一声跪下了,哀求道,“二姐死得那样惨,我若是生了,岂不没有多少时日!”
“人人不都这么过来的吗,怎么独你怕死?”
郝适德勃然大怒:“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你凭什么不要,凭什么不生!”
张贱灵跪在地上嘶喊道:“凭这是我的孩子!没的是我的性命!”
闻言,郝适德被气笑了:“荒唐至极!”
“来人,把她给我拖出去打,打到死为止!郝家不留废物!”
张贱灵瞪大眼睛,眼看着人围上来,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撞开了人墙,一路磕磕绊绊逃出了郝府。
这才惊觉,已经入夜了。
死里逃生,她已无家可归。她一个人泪眼婆娑地走在夜里,不知去何处。
走着走着,不自觉走到了方姑娘和尹姑娘家门口。
她知道,她们二人同这里的人不一样的。
张贱灵站在门前,听见里面传出的声音,那样清亮和煦、热闹温馨。
她听见了笑闹声,听见了好多话,听见了尹姑娘讲给方姑娘她母亲的事。
呀…真是个不幸的故事。
不幸到,她莫名泪流满面。
那一瞬间,就好像全身过电一般,她心底似乎觉醒另一个灵魂,出来见了她一面——
她在脑海中看见一个人,那是个头发半长不长的妇人,文弱秀气,脸上戴着不知名的黑框东西。
那人看着她,跟她说了几句话。
她终于醒了。
郝夫人走了,留下了一个叫尹艳玲的女子。
她好像做了一场千秋大梦,方才找回自己的姓名。
然而在她恍若新生的时候,却不知自己已被背后的眼睛悄悄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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