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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舟》
一觉醒来,我的世界褪色了。
物理意义上的,褪色了。
盖在我身上的天蓝色床单,现在变成了浅灰色,暗红的漆门也变成了深灰色。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深深浅浅纠葛不清的灰。
我从床上坐起来,震惊到说不出一句话。
昨天我才愉悦地吹熄了自己二十八岁的生日蜡烛,和宋艨向互吹了好几瓶酒,结果转头就飞来横祸。我甚至一脸发懵地怀疑自己是酒精中毒,但是活了这二十来年我也没见谁酒精中毒能让世界的颜色全部消失。
我在心里叫骂了一句,翻身摸到摆在枕头边的手机,调出一个号码迅速地拨了出去。
“完蛋了宋艨向,咱俩昨天喝多了,我瞎了!”电话拨通,我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河东狮吼。
电话对面的人明显才睡醒,猝不及防听到这么一句怒吼手机都吓丢了出去。
他慢悠悠地捡回陷进被子里的手机,略微有些失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
“一个女孩子家家,一早上起来就脏话连篇的,宋祺洵你能不能正常点了。 ...等等,你说什么,你瞎了?”
宋艨向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刚数落完我自己也爆了粗口,此刻传来的声音也比刚才清晰不少。
“没有没有,还没到瞎了那么严重的程度,我看不见颜色了,现在看什么都是一团灰...”我刚准备解释两句,宋艨向却火急火燎地打断了我的话,“等等,你在家等等我,我几分钟以后就过来。”
电话那头传来了布料的摩擦声,很明显,宋艨向正利落地翻身起床。
我在内心双手合十对他表示了歉意,并对自己大清早扰人清梦的行为进行了忏悔。
宋艨向是我光着屁股从小玩到大的发小。
当然,这有点夸张。
但我们的的确确一起长大,十多年的交情早就把我们的关系锻造得比水泥钢筋还要坚固,我们的名字也是凑巧得紧,他叫宋艨向,我叫宋祺洵,相同的姓氏好像就是奇妙的缘分,好像从一开始命运就注定让我们成为好兄弟。
千万别误会,虽然性别不同,但上天入地找过去,绝对再找不到比我和宋艨向还要纯洁的友谊了。
但是在一起玩的时间实在太久,很多事都渐渐模糊在回忆里,很多东西我都不太记得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还是最好的哥们。
洗了漱以后我就愣坐在床沿,看见眼前晃动的一片片灰,说不出是茫然还是害怕的情绪充满了我的大脑。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宋艨向就站到了我房间门口,背着一个小小的黑色双肩包。宋艨向有我家的钥匙,但可能是我太过恍惚,他进来我也没听见个响。
“你是说,你现在看什么都是一团灰,包括看我也是?”他开门见山道。
闻言,我抬起头来打量他。
宋艨向长得很俊,面部线条硬朗。
小麦色的皮肤,鼻梁笔挺,眼睛颜色偏浅,像蓄着一汪阳光,身上套着的白衬衫还有褶皱的痕迹,明显是他胡乱中随便套上去的。
等等。从上到下把他打量了个遍,我心里一惊,脱口道,“妈的,你怎么没褪色!”
宋艨向听了我这弱智问题,冷哼一声道:“你问我是以为我知道?”我啊了一声,讪讪闭了嘴,很明显,连我本人都搞不清楚的事情,在二十分钟前才得知这一奇幻故事的宋艨向怎么可能知道。
“你昨天都干了些什么?”宋艨向抱着手,挑起眉毛问我。
我老老实实把昨天宋艨向离开后的事情想了一遍,却仍然摸不准头绪。我摇了摇头,道:“你喝完走人以后我就去洗了个澡睡了,什么奇怪的事也没干。”
我喝酒并不会断片,记得的事情还算真实可靠,宋艨向倒是知道这点,见我这么说,脸上的神情越发凝重。
“宋祺洵,我必须和你说一件事情。”宋艨向严肃起来,吓得我心里咯噔一跳,这语气总让我有种自己下一秒就要嗝屁了的错觉。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好像是说当你忘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的时候,你就会失去世界的颜色。”宋艨向接道。
我正认真地等着他说些什么具有理论依据的东西来帮我脱离苦海,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二比中透着文艺的句子。
“你写的?”我脑子一抽,脱口接了句尴尬的玩笑,见宋艨向抱着手挑起了眉毛,我硬生生把下一句损他的话咽了下去。
宋艨向的职业是作家,开口闭口都是些文绉绉泛着哲学气息的句子,也不怪我听到这种类型的句子就觉得是他写的。
“滚你的。我认真的。”宋艨向翻了个白眼,眼角抽抽的模样实在有点滑稽,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刚想开口问他从哪读到这么傻叉的话时,我却忽地卡了壳。
我咯噔跳下了床,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嘴里像念经一样重复起这句话。
丢失的记忆,丢失的记忆。
我忽然发现,自从高考出分后拿到那象征荣誉的录取通知书,我就再也没有回忆过我的高中生活。现在拼命回想,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师和同学的脸像游戏里面的NPC,所有人都刻着一样的表情,我也完全不记得在高中干过什么事,就像有人刻意抹掉了这段记忆一样。
意识到宋艨向说的话似乎有一丝魔幻地吻合现实后,我简直觉得自己是鬼迷了心窍,好像自己也开始跟着相信这句话了。
我冲他尬笑两句,嘴角呈一个诡异的姿势僵在原处。磨蹭许久,最后只吐出来两个字:“高中。”
宋艨向了然地点点头:“要不要回高中看看?”
我嗯嗯两声,转头就被宋艨向扯出了门。
“等等,”我拽住宋艨向拖着我的手,“我还没给公司请假。”宋艨向转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我,几乎要被我逗笑了,这种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居然还是没请假。
我悲壮地叹了口气,自行忽略宋艨向吃惊的表情,掏出手机来给经理解释了一大通。
你来我往的拉锯战持续了将近十分钟,我终于以去医院看病的缘由从抠搜的经理手中抢来一天假期。
“你盯着我看干嘛?”一抬头,就撞上了宋艨向晦暗不明的目光,里面似乎写满了震惊与不解。
“嘿!”我提高声音吓了宋艨向一跳,“我又不像你当个自由职业者,心情好就跟个永动机似的码一堆字,心情不好就跑出去玩一整天,这么随性自由的,我就是个小职员,经理能给我批假都不错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我没好气道。
“你以前不也想当个作家,嫌工作让你不得自由?”宋艨向反问我。
我摆摆手,哐地把门关上:“提他干什么?这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你不说我都忘了。”
话毕,我推着宋艨向下了楼梯,走出了单元门。
我和宋艨向来到学校前,辉宏的铁门高高竖起,将外来者挡在门外。
站在这里,我才想起以前我没少和朋友打趣说这铁门是监狱的大门,关上了就把所有美好的事物关在外面。当然,这些朋友的脸我已然记不清,甚至宋艨向究竟有没有包括在这些朋友中,我也记不清了。
不过以前想出来,却怎么也出不来,现在想进去,也怎么都进不去了。
“怎么进去?”我扒着铁门栏杆,对宋艨向道。
宋艨向踌躇片刻,终于从喉咙里卡出两个字:“翻墙。”
我两眼一闭,几乎要立刻昏过去。
两个奔三的傻逼,奇葩地在清晨七点跑到自己的母校门口,还要跑到学校侧门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翻墙进去,想想这画面我都感到一阵心肌梗塞。
“翻还是不翻,你给个定数。”见了我一幅吃了死苍蝇的梗塞表情,宋艨向下了最后通牒。
我咬咬牙,把心一横道:“翻!”
我和宋艨向凭借“高超的技术”躲过了学校门口安装的摄像头,从侧门边的矮墙翻进了学校。落地的地方是一片很荒的草地,我们读的这所高中很大,这处地方所在的地理位置相当偏僻,墙外还有一排树参差不齐地长着,不管是校内还是校外,都很难被人发现。
模糊记得这面偏僻的矮围墙,还是我高一时闲来无事四处乱窜才偶然撞见的。当时就总惦记着以后什么时候有空一定要翻出去看看,可惜在这里呆了却三年一次都没实践过,毕业以后也从没回来看过,这个并不强烈的小愿望也就渐渐搁浅在了记忆里。直到此刻,才迟迟地被实现了。
我和宋艨向慢慢地沿着校园走,校园内的一草一木终于在我记忆里鲜活起来。曾经被我牢牢记住却又遗忘的教学楼的模样,也终于在此刻重新明晰。校园内传来朗朗读书声,让我恍然而生一种隔世的恍惚感。
就像游子重返桑梓地,再见红尘故人。
我和宋艨向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闲逛,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
路过一栋栋不会言语的建筑,我慢慢地回忆起自己曾经是怎样经过它们,是怎样用手轻抚过它们的一砖一柱,又是怎样在一次次疲惫的晚自习下后仰头遥望天空中的月亮,看树叶在它身下摇曳。教学楼的连廊将天空切割成两块。
但忙忙碌碌的生活带走了太多的感性,上高二后我就已经很少这么做了,也很少再抬头看看夜幕里悬着的月亮。
“宋艨向,我好像都想起来了。”沐浴着晨光,我微眯着眼睛,踏过灰色的石砖。
“想起来什么?”宋艨向偏过头看我,阳光打过他高挺的鼻梁,投到我的脸上。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暴风中塞壬的歌声一样魅惑人心,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听我接下来的话。
“总也写不完的作业,最后一层要蹲下去才能拿到书的储物柜,喜欢把脸贴到后面玻璃看我们的班主任,科技艺术楼到教学楼的奔波,被我们骂了成千上万次的研究性学习,喜欢开玩笑的老李,每月一期的校报。”我一字一句道。一切被我遗忘的记忆,终于在此刻重新苏醒。
“哈哈哈哈,看来你还没傻得跟猪头一样嘛。”宋艨向嘿嘿地笑起来,像是了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腾地松了口气,笑声爽朗。我偏过头去看他,赏了他一记白眼。
在校园里瞎逛了一个多小时,我和宋艨向又原路返回,从矮墙翻了出去。
“现在去哪?好不容易请了一天假,可不能白浪费了。”我伸了个懒腰,拖沓着步子走在宋艨向身后。
“你现在能看见颜色了吗?”宋艨向答非所问道。
“灰的,还是灰的。”我悲哀地叹了口气,“你看的到底是什么破书啊,也就我愿意信你了。这他么都是你说来哄我的吧。”
宋艨向高深莫测地将手抱在胸前:“阿弥陀佛。那说明你太过愚蠢,还有更重要的事没想起来。”
我抽了抽嘴角,忍住了给他两下的冲动。
宋艨向见我这副炸毛跳脚的样子,举手作投降状,转身就跑,拐进了另一侧路边的树荫里。
去你的!我狠狠地咬牙,“你还没回答我,一会我们要去哪!”我大声地对着他的背影喊。
“大侠别激动,你先冷静一下!一会儿...一会儿,去不去寻烟海?”宋艨向的声音隔着马路传来。
“随便!”我哼地接了一声,不明白都快奔三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寻烟海,叫海,却不能顾名思义。虽说是海,实际却是一片小小的湖。
在这座城市里,钢筋水泥鳞次栉比座座冲天,有这小小一片湖实属不易。
所以不知是哪位浪漫的诗人,给这片本无名字的小小湖泊起了这么个名字。
很快,我们打了一辆车,直奔寻烟海。
出租车开得平稳且快。司机大叔是个憨厚的中年男人。等到下车要付款的时候司机直接将付款码递到了我面前。
扫码付款以后,我和宋艨向站到了一片烟雾扯天的湖泊前。
“嘿,你说司机为什么直接让我付钱,他怎么不找你啊喂!”我不服气地想着刚刚从我手机上溜出去的十五块钱,气愤道。
“可能是人家司机看我长得太帅,不好意思收我的钱。”宋艨向大言不惭。
十年多年了,我依旧会被他没脸没皮的程度震撼到。我简直后悔得不能再后悔刚刚问他那个问题,简直是自作自受。
我在原地沉默几秒,看见宋艨向这个傻子撒起脚就往湖边跑,只给我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来来来,别傻站着了,看海啊。”宋艨向笑嘻嘻地站在湖边向我招手。
我循着声音抬眼向他望去,本想损他跑得比孙猴子还快,却在看清他的那一刻忽然怔住了,所有话语都哽在喉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不能怪我,实在是因为眼前这幅画面给我带来的冲击力有点大。
灰色的翻涌的湖面,连天蔓延的灰雾,深色的山脉蜿蜒着往天边延伸。
在这一幅阴沉压抑的图景里,宋艨向是唯一鲜活的存在。只有他的身上存在色彩,张扬肆意。他的白衬衫被湖风吹得飞舞起来,就像一只扑簌翅膀的蝴蝶。
见我迟迟没有动静,宋艨向朝我走了过来。
之后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迷离起来。宋艨向在我的视野里逐渐变得透明,他身上的颜色也逐渐淡去。
就像被带入了一场熟悉的梦境,所有景物都忽然变得飘渺又虚幻,连我的身体也轻盈起来。
他安静地立在原地,任凭风扬起他的头发,纷乱着在群山中狂舞。
“你想不想写点什么?”他道。
我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只见他从包里变戏法一般掏出一个本子和一只黑笔。
“写点什么吧,我知道你想写点什么。”
我接过笔和本子,周身的风很大,就像在催促着些什么。
写什么呢。我迷茫地想。
我看着宋艨向,看着远方的群山和翻搅着的湖面,看着岸边稀稀拉拉歪着的几株枯树。
写一片海吧。我看着湖说。
海上有一只白色的船,就像宋艨向的白衬衣。我坐在白船上,慢悠悠地往前漂。
这片海不是蓝色的,与海相接的天也不是蓝色的。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灰暗,只有这叶白船存在颜色,这是世间最纯净的,最耀眼的颜色。船向我来。
我轻轻踏上白船,纸页在我的手中被风翻阅,哗哗作响。
白船划过如镜的湖面,所经之处迅速晕染上颜色,天边悬着一轮落日,绚烂的光铺开在湖面上,走向光明的终点。
海本无边际,但是船靠岸了。
——
一觉醒来,我看见浅蓝色的被褥横在我身上,银色的电脑躺在桌子上。
我翻出手机一看,八月三十一号,我过完二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
点开通讯录,联系人从上到下按首字母排列得整整齐齐,清一色都是客气又官方的“xx部王经理”“实习生小何”。
没有宋艨向,也根本不可能有宋艨向。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在梦里,我的梦想变成了一个阳光的男人,带我去找我遗忘的曾经。
那句我腹诽很久的“当你忘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的时候,你就会失去世界的颜色。”根本就不是来自什么宋艨向看过的书,而是我写的。
不过原句是:当你忘掉你的梦想的时候,你就会失去世界的颜色。
梦想啊,梦想是有颜色的。
我十六岁的时候,用笔写下这句话。
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二十八岁时一定能成为一个鼎鼎有名的大作家。
但可惜的是,我没有。直到二十八岁,我都没有成为作家。我忘掉了梦想,所以连同我肆意张扬的高中时代也一并被我忘掉了。
于是我的世界褪色了。
高中三年过得实在太快,每一天都被堆砌的书本知识灌满,三百六十五天如一日,食堂寝室教学楼,三点一线来回奔波。
相似的日子过多了,自然有很多事情都记不起来了。太多的细节都被模糊在“三年”这个词里。一切的一切我都只能悲哀地用那三年给概括了。
我忘掉了自己的青春,也忘掉了自己的梦想。
所以提笔的初衷也被我逐渐忘却,枯燥的学习和父母的重压让一切的灵感都变得干涸。
高二那年,我报了理科,投身于数字和公式,最后以优异的成绩报考了一所大学的计算机专业。
毕业以后,我又滚进庸庸碌碌的平凡生活里,变成了最木讷最安静的大人。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我想要写字,就必须能看见平凡中闪着光的美丽,就必须能永远充盈着丰沛的情感,这样写出来的文字才是有灵魂的。
于是后来我也再也没有动过笔,写下哪怕一句不那么平庸的话。
直到再次见到宋艨向。
曾经笔下的人物都重新鲜活起来,每一个人物都投射着我的影子,他们都和曾经张扬肆意的我一样,守候着自己的远方和梦想。
我的梦想,遥远地从我十岁就开始萌发的梦想,陪伴了我十多年的梦想,终于被我记起。
在被我忘掉的记忆小匣子里,它始终坚定而温暖地等待我想起它。
宋艨向。
艨向,梦想。
我是你忘却的梦想,缄默数年,千里迢迢来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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