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戏棋

　　女帝的离间计确实有效。

　　面对母亲的盘问，宋怀夕不敢多言。

　　宋仁旭并不想就此罢休，面对陛下的变卦，她步步紧逼，连环提问，逼得宋怀夕不得不低头沉思，寻求双赢的办法。

　　最终结果可想而知，作用并不明显。

　　不但如此，宋仁旭还在宋怀夕的沉默中，品读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对于宋仁旭而言，简直就是人生简介。她重重地叹气，低头看着手串。

　　或许真如夏义候所言，孩子长大了，也该放她们出去，纵情闯荡一番。

　　就像那时候的自己，不也是不顾家人的反对，顶着脱离祖籍的威胁，心甘情愿地陪同陛下攒钱买兵谋反。

　　如今回想起来，还真是恍惚啊……

　　“哎——”

　　宋仁旭重重地叹气，她放下手串，也无心计较那么多。

　　大人之间的较量，何必让孩子卷入其中？

　　这是宋仁旭的底线，也仅是宋仁旭的底线。

　　宋仁旭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为难……

　　“母亲……”

　　宋怀夕小心翼翼地看向宋仁旭，见她叹气抬眸后看向自己。确认母亲眼中没有之前冷淡后，这才开口问出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

　　“苏言遇刺，你是不是事发之前便预料到了？”

　　宋仁旭向来料事如神，这一点，宋怀夕始终深信不疑。

　　宋仁旭看着她，没有否认，也不做辩解。

　　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

　　再说了，宋仁旭并不想对宋怀夕有所隐瞒，竟然她问了，告诉她又何妨呢？

　　这世上能让宋仁旭卸下防备的人少之又少，陛下算一个，而宋怀夕，也算其中之一……

　　宽敞的屋内响起宋仁旭敲桌的声音，清脆如泉水般回响在宋怀夕耳旁。

　　两人各有心思地稳坐高堂之上，宋怀夕时不时悄悄打量母亲的表情，妄想从中获取一些提示。

　　宋仁旭思考片刻后，不急不缓地为宋怀夕答疑解惑，语气平静且引人深思：

　　“苏言遇刺，看似是一场意外。实际上背后有多方势力，暗中纠缠不清。只不过我没料到，她们这次会如此坚决。若不是苏太师暗中与她们四处周旋，这孩子怕是性命难保。”

　　宋怀夕有些意外，急切地叹道：“这么严重？！”

　　宋仁旭慢慢点头，目光看向远方。

　　当“苏太师”三字从宋仁旭口中传出时，宋怀夕便隐约感觉到，或许此次科举考怕也是个幌子。

　　苏言虽然聪慧，但一直奔波于外地，不愿参与仕途纷争。

　　听苏望舒说，苏言之所以回京参加科举，是因为多方压力所迫，不得不收心，这才按部就班地完成苏太师发布的任务。

　　哎？！！

　　宋怀夕意识到不对劲，心中的苗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暗中掐死。

　　宋怀夕在心里嘀咕地说道：“或许是我想多了……”

　　抛开苏家个人恩怨不说，此次“南巡查税”陛下另派御林精兵左右护卫着，若真想伤人，也是件难事。

　　但苏太师为人古板，事事较真。她这个性格，极其容易得罪人。就算朝中树敌无数，宋仁旭对她也是极尽欣赏的。甚至，亲自邀请苏太师担任宋怀夕的师长。

　　偏偏苏太师保守的思想，给宋怀夕带来了不小的影响。

　　毕竟是自己的恩师，在苏太师日复一日的谆谆教诲下，宋怀夕难免将自己人生目标尽数与她看齐。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宋怀夕心中，苏太师已经占据了重要的位置。

　　那份深藏心底的敬仰过于明显，以至于宋怀夕对苏家人总是怀着异于常人的好感。

　　母亲不可能凭空捏造事实，听她这么一说，难道这其中真有见不得人的私仇？

　　这仇恨大到就算引火烧身，也要让她断子绝孙……

　　宋怀夕眼中闪着亮光，带着求知之心看向母亲。

　　“这其中，难不成真有见不得人的事情？那些人宁可得罪陛下，也不肯放过苏家？？”

　　宋仁旭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幽幽的叹气声又在屋内响起。宋仁旭明白是时候告诉这孩子真相了……

　　于是，宋仁旭就顶着宋怀夕的期待，揭开了那段尘封已久的历史。

　　历史的灰尘足够厚重，重到让人不敢忘怀。

　　“那年陛下攻打天下时，虽然胜券在握，却在围攻应天城之际陷入两难的困境。那时应天城还没改名字，还叫承天城。”

　　过往的回忆很让人疲倦，宋怀夕在母亲脸上看到了明显的倦意。

　　宋仁旭：“那时离胜利只差临门一脚，士兵们士气高涨，渴望立即攻下承天城，改写天下命运。陛下虽然好胜，但城内军民誓死不从。无论如何协商都无济于事，为了保住陛下的名声，我们只好选择原地围城。”

　　宋怀夕：“然后呢？那你们怎么进城的？难不成真如世人所言，你们得到神仙帮助？”

　　“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神仙呢？若真有神仙她们也不会帮我们打开城门的。”

　　宋仁旭看着宋怀夕继续说道：

　　“围城时间一久，士气难免会低落起来。陛下为了保持我军优势，决定夜袭承天城。倘若真让城内人等来了援兵，那面临绝境的人，就是我们了。”

　　母亲眼透悲伤，忧愁的神情看得宋怀夕心中酸痛。

　　可是面对没有参与过的过往，宋怀夕也不知该如何上前宽慰才好。

　　她低下头去，听着母亲娓娓道来自己从未听过的故事。

　　“线人传来消息，说城内粮草早已断绝，甚至出现人吃人的惨状。陛下极其震惊，虽然我们派人拦截部分粮草，但不至于将他们逼到如此地步。后来才得知，竟是城内贵族为了保持自己富裕的生活，高价收购百姓的粮食，久而久之便酿造了这种悲剧。”

　　“所以线人于心不忍，因此投敌服输？”

　　宋怀夕疑惑不解，“当时局面如此混乱，那人怎么跟你们保持联络的？”

　　“因为她也是贵族，还是先帝器重的臣子。”

　　“？！！”

　　宋怀夕一愣，身子下意识向前倾斜。

　　现在真相已经浮出表面，就算母亲不说，宋怀夕也能猜到那人究竟是谁。

　　“诶诶诶！！！”

　　宋怀夕大惊失色，“不会是苏太师吧？？！！！怎么可能啊！！”

　　苏太师不是向来以君子之名，约束自我吗？？

　　像她这种将君臣理念刻入大脑的人，怎么可能会干出背叛君主的事情？？？

　　但话说回来……

　　宋怀夕坐直了身子，努力稳定自身情绪。

　　“是她。”

　　母亲平静地说出当年的真相，“身披夜行衣，手举金令牌。打着密请敌军入宫谈和的幌子，趁机夜开城门，放我们入城。”

　　宋怀夕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自己恩师竟然就是别人口中的卖国贼……

　　怎么会这样？

　　偏偏告诉她真相的，还是自己母亲……

　　“陛下既然知道真相，那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明面护着她？纵然旁人排挤她这么多年……”

　　宋仁旭：“是她自己要求的。当年，她仅凭一句‘世人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便婉拒了陛下的赏赐。但陛下要以大局为重，不得不下令封死消息。苏太师之所以还在朝中任职，也是一桩交易。一桩她跟陛下的交易。”

　　“负荆请罪？”

　　宋怀夕心里乱成一团，“通过这种……自虐的方式，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

　　她不明白了，所有事情全部糅合在一起，反而感到疑点重重。

　　宋仁旭叹气，摇头品茶。

　　“谁让她较真呢？我时常劝解，都无济于事。不过，多亏了她之前的身份，陛下当年才能顺利进京。那时候但凡换个人，都不可能达到这种效果。”

　　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宋怀夕眉头紧锁，细致分析这一切信息。

　　苏太师在前朝时便身居三公之首，年纪轻轻便深受先帝偏爱，被特指为宠爱幼女的专属夫子。

　　而那位昔日备受先帝宠爱的皇女，如今却被幽禁于应天城的城南……

　　没错，正是城南沈家。

　　那桩交易……

　　宋怀夕面露为难地看向自己母亲，她大概猜到母亲所指的交易，到底是什么了。

　　陛下称帝后，曾面临一系列难题。

　　而苏太师出山，不但帮陛下找到制衡旧臣的办法，还替陛下解决了许多棘手的难题。

　　那是不是……

　　陛下作为报答，看在苏太师的面上，留那人一命……

　　宋怀夕的心情就如同石击湖面般久久不能平静。

　　所以恩师这么多年来，都是抱着亏欠与赎罪的状态，顶着压力存活至今。

　　宋怀夕：“所以苏言遇刺，有一部分的原因是苏太师的个人恩怨？”

　　宋仁旭：“谁说不是呢？想整她的人有很多很多……就因为因素过于复杂，所以陛下才会挑选苏言南下。”

　　宋怀夕：“那陛下明知道这些事情，还让苏言担任此次的巡税御史……这不是故意，放任不管吗？”

　　难不成眼睁睁地看着苏言被害？？

　　宋仁旭：“是她主动的？”

　　“什么？”宋怀夕从今天晚上起，开始质疑自己耳朵。她不敢确定自己所听见的信息，反复进行确认。

　　宋仁旭轻笑，她被宋怀夕呆傻的样子逗乐了，说道：

　　“是苏言主动的。当时巡税御史的最佳人选不是她，是苏言主动请命承担此事。就像当年，线人的最佳人选也不是苏太师，是苏太师主动请命，担任这个身份。”

　　“那……”宋怀夕有些急躁地确认，“难不成当年有比她更厉害的角色，要去争当这个线人？！”

　　宋仁旭笑弯了眼，她看着宋怀夕长大的模样，那一瞬间反而感到不真实。

　　孩子大了。

　　宋仁旭摸着宋怀夕凑过来的脑袋，梳理着宋怀夕并不乱的头发，又开始张口回忆过往，只不过这次的记忆没有那么沉重。

　　“是有，但苏太师是最纯粹的。陛下陛下很喜欢这种人。”

　　宋怀夕：“她当时，只有一个人吗？”

　　宋仁旭：“是啊～我们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堵上自己的名誉，去干些不确定的事情。不过她算幸运的，最后也算得偿所愿了。”

　　宋怀夕点头佩服道：“苏太师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噗呲哈哈～～”

　　宋仁旭失声浅笑，“她可不是什么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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