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作者:月下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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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章


      盛京,皇城,金銮殿。
      本该肃穆庄严的朝堂,此刻却如同烧开的油锅,嗡嗡的低语声压抑不住地在巨大的殿宇间碰撞、回荡。空气沉滞得令人窒息,每一个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重量。龙椅高踞丹陛之上,皇帝赵珩端坐着,明黄的龙袍在殿内数百支烛火映照下泛着刺目的光,却驱不散他脸上那片沉沉的阴翳。他的目光落在御阶之下,那一片令人心悸的猩红之上。

      冯子敬。

      这位须发皆白、枯瘦如柴的老御史,裹着一身宽大的朝服,肩头厚厚的白布洇出刺目的暗红血痕,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毒花。他并未如往常般肃立,而是被两名面色凝重、孔武有力的家丁用一张特制的木椅抬上殿来,就那么直挺挺地“坐”在百官最前方!蜡黄的老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嘴唇干裂起皮,深陷的眼窝里,唯有一双眸子燃烧着近乎癫狂的火焰,死死地、如同钉子般钉在御座之上!

      这景象本身,就是一道无声的、血淋淋的檄文!是打在满朝朱紫脸上最响亮的耳光!

      赵珩藏在宽大袍袖下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昨夜南镇抚司的密报、曹无伤语无伦次的惊慌,此刻都化作了眼前这具活生生的控诉!顾凛之……好狠!他竟让这老匹夫拖着半条命,以如此惨烈决绝的姿态,将江南那口沸腾的血锅,直接端到了他赵珩的龙案之前!逼得他连最后一丝转圜、观望、甚至暗中下绊子的余地,都被彻底碾碎!

      “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冯子敬……”冯子敬嘶哑破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骤然响起,如同钝刀刮过朽木,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艰难却又无比清晰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昨夜……有贼子……入臣府邸……行刺!”

      轰——!
      低语声瞬间变成了压抑的惊呼!尽管已有风声,但当这血淋淋的事实被当事人亲口在朝堂之上吼出,依旧如同惊雷炸响!无数道目光惊恐地射向御座,又飞快地扫过那肩头刺目的血色,最后落在殿角阴影里几个身着飞鱼服、脸色煞白的南镇抚司千户身上——皇城治安,正是他们的职责!

      冯子敬无视满殿的惊骇,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家丁捧在身前的一个蒙着黑布的托盘。
      “贼子……意在……灭口!意在……毁灭此物!”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濒死的鱼,胸腔剧烈起伏,那嘶哑的声音却陡然拔高,带着穿云裂帛般的凄厉和决绝,“然!天佑大雍!贼子未能得逞!此物……此物在此——!!!”

      家丁猛地掀开黑布!
      托盘上,三样东西在满殿烛火下,折射出冰冷、沉重、足以让整个朝堂都为之冻结的光芒!

      一块巴掌大小、泛着幽冷金属光泽、质地紧密的精铁碎块!
      一张墨迹清晰、边缘焦黑的拓本,其上“樟木箱七口”、“精铁叁仟斤夹带于青盐包”、“运抵黑石矶”的字迹,如同淬毒的针!
      一张白纸,清晰地摹画着那云气缭绕水泽的朱砂印记——云泽会!

      “砰!”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身体晃了晃,直接晕厥过去,被旁边人慌忙扶住。
      “嘶……” 无数倒抽冷气的声音汇成一股寒流,席卷大殿。

      “此物……昨夜由忠义之士……冒死送入臣手!”冯子敬的声音如同泣血,“江南转运使周康!杭州知府赵文弼!勾结盐商魁首周世宏!结‘云泽会’之秘社!以盐引为幌,行资敌之实!私运朝廷严控之精铁、火药……往……往北狄王庭——!!!”

      “通敌!卖国!丧尽天良!罪不容诛——!!!”

      最后的咆哮如同垂死狮子的怒吼,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冯子敬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瘫软在木椅中,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和喉间拉风箱般的嗬嗬声,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却依旧死死瞪着御座方向,如同两盏不灭的魂灯!

      死寂。
      绝对的死寂。

      龙椅之上,赵珩的脸已经由青转白,再由白转成一种骇人的死灰。他感觉自己的龙袍内衬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冯子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脸上!将他昨夜那点阴暗的算计、对顾凛之的忌惮、甚至想借“云泽会”搅浑水的心思,都暴露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暴露在满朝文武惊骇、审视、甚至……隐含着无声质问的目光之下!

      他避无可避!

      皇帝的目光,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般的凶戾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猛地射向御阶左侧那一片沉凝的玄色身影!

      顾凛之。

      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孤峰,玄色常服在满殿朱紫中沉静得如同深潭。自始至终,他未曾发一言,甚至未曾看那托盘上的铁证一眼。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落在御阶前那片冰冷的金砖上,仿佛周遭的一切惊涛骇浪、血泪控诉,都与他无关。然而,正是这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平静,却比冯子敬的咆哮更具压迫感!如同一柄悬在所有人头顶、引而不发的绝世凶刃!

      赵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知道,顾凛之在等。等他的态度,等他的决断。等他将这把由顾凛之点燃、冯子敬高举、铁证如山的滔天大火,引向他赵珩不得不亲手点名的方向!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混杂着冰冷的恐惧,几乎要将赵珩吞噬。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感觉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此……此事……”皇帝的声音艰涩地响起,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骇人听闻!骇人听闻!冯爱卿……”他看向那瘫在椅上、只剩一口气却依旧用眼神控诉的老臣,强压下心头的厌憎和恐惧,“……忠……忠勇可嘉!负伤觐见,朕……朕心甚痛!”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汲取力量。目光扫过殿下那些脸色煞白、眼神躲闪、尤其是与江南有丝丝缕缕关联的官员,一股被逼到悬崖边的狠厉终于压倒了恐惧!
      “贼子猖狂!竟敢刺杀朝廷重臣!更行此……此断我大雍根基、亡我华夏血脉之滔天巨恶!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决绝咆哮:
      “传朕旨意!”
      “其一!着皇城司、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彻查昨夜冯卿遇刺一案!凡涉案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其二!”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扫过殿下,“着都察院左都御史冯子敬,会同吏部、刑部,持此铁证,即刻南下!彻查江南道转运使周康、杭州知府赵文弼、盐商周世宏及‘云泽会’通敌叛国、私运禁物一案!凡涉案官员、商贾、帮派,无论品级高低,背景深浅,一经查实——”
      他几乎是嘶吼着吐出最后的判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立斩不赦!抄家灭族!以儆效尤——!!!”
      “其三!江南诸道卫所军兵,悉听冯卿调遣!凡有抗命、阻挠、通风报信者,视同谋逆!就地格杀!”
      “其四!着内阁首辅顾凛之,总揽此案京畿协理,督办三司,协调各方,务必……务必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还江南……一个朗朗乾坤!”

      一连四道旨意,如同四道惊雷,狠狠砸在死寂的朝堂之上!尤其是最后一道,将顾凛之推至“总揽协理”的位置,看似赋予重权,实则是皇帝在巨大压力下被迫做出的、最不甘心的妥协与捆绑!他需要顾凛之这柄刀去砍人,却又要将这柄刀的锋芒,死死框定在他赵珩亲口划下的“协理”范畴之内!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无人敢直视龙颜,更无人敢在此刻发出丝毫异响。江南的天,彻底变了。一场注定尸山血海、牵连无数的大清洗,已由龙椅之上那位被逼到绝境的帝王,亲口点燃了引信!

      旨意宣罢,赵珩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回龙椅,脸色灰败,胸口剧烈起伏。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虚脱:“冯卿……伤势沉重,即刻……送回府邸,着太医院……好生诊治。退……退朝……”

      “退——朝——!”王德福尖细颤抖的声音响起。

      百官如蒙大赦,纷纷躬身行礼,动作僵硬地鱼贯退出这令人窒息的金銮殿。唯有那瘫在木椅上的冯子敬,被家丁抬起时,那双燃烧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带着一丝胜利般的决绝,望向那高高在上的龙椅方向。

      顾凛之是最后一个转身的。他微微抬眸,平静无波的目光,终于第一次,落在了龙椅之上那位身心俱疲、惊魂未定的帝王脸上。那目光深不见底,没有得意,没有嘲讽,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冰冷沉静,仿佛早已看穿了这金碧辉煌龙椅之下,所有的虚弱、算计与不堪一击。

      赵珩被这目光刺得心头猛地一悸,如同被毒蜂蜇中,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

      顾凛之收回目光,玄色的袍袖拂过冰冷的金砖,转身,步履沉稳,无声地汇入了退潮般离去的百官洪流。那挺拔的背影,在空旷巨大的殿宇映衬下,如同一柄缓缓归鞘、却已饮饱了血光与龙威的……孤锋。

      相府,“静观”书房。
      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盛京的屋脊,酝酿着一场深秋的寒雨。书房内烛火通明,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肃杀。

      顾凛之端坐于书案之后,玄铁令符静静地躺在手边,幽冷的光泽映着他沉凝的侧脸。墨鸦刻板的声音在下方响起,汇报着金銮殿后的余波与各方动向。

      “……陛下旨意已明发天下,冯子敬被抬回府,太医院院正亲自前往。江南诸道卫所调兵虎符,已由兵部加急送出。”
      “皇城司曹无伤,于散朝后即刻被召入乾元宫,面圣近一个时辰。出宫时,脸色极其难看。”
      “吏部、刑部官员已至冯府‘听候’调遣,实则惶恐观望。”
      “江南周康、赵文弼府邸,已被当地卫所军兵围困,只等冯子敬抵达。”
      “‘云泽会’魁首周世宏,依旧……下落不明。”

      顾凛之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玄铁令符,发出极有韵律的笃笃声,如同战鼓的余韵。
      “曹无伤……陛下给他的,不是安抚,是勒紧的锁链。”他声音低沉,不带情绪,“江南这盘棋,陛下已被迫落子,曹无伤这条嗅着血腥味想扑食的鬣狗,如今却被套上了项圈,只能对着近在咫尺的腐肉狂吠,却无法下口。他……会疯的。”

      墨鸦刻板的脸上没有任何波动:“疯犬,更易露出破绽,也……更易反噬其主。”
      “嗯。”顾凛之淡淡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枚巴掌大小、毫不起眼的铁牌。铁牌一面是繁复的云水纹路,另一面,一个清晰的数字——“叁”,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真正的‘叁号’箱,安顿好了?”他问。

      “是。”墨鸦垂首,“东西已由‘影鳞’最隐秘的渠道,送抵安全之处。箱内账册、密信、北狄王庭印鉴摹本,皆已拓印副本。按相爷吩咐,副本所载……皆为铁证,但……隐去了最关键的两处印鉴暗记及三处密语切口。”

      顾凛之拿起那枚冰冷的“叁”号铁牌,指腹摩挲着那个清晰的数字,深邃的眼眸中寒芒凝聚。
      “饵,要下得够香,也要……足够致命。”他声音如同冰河下的暗流,“将这副本,连同这枚铁牌,用‘水鬼’的线,放出去。让江南那些闻到血腥味、又惶惶不可终日的‘鱼’知道……冯子敬手里那份能抄家灭族的铁证,并非……独一无二。”

      墨鸦眼中精光一闪:“相爷是要……引蛇出洞,借刀杀人?让那些与‘云泽会’有染、又怕被冯子敬查到的蠹虫,为了抢夺这‘保命符’和‘投名状’,自相残杀?”

      “杀,太便宜他们。”顾凛之的声音冰冷彻骨,“让他们争,让他们抢,让他们在绝望中互相撕咬,将更多的同伙、更多的秘密、更多的肮脏……都拖出来。冯子敬这把刀,需要更多的……磨刀石。”他顿了顿,指尖的力道加重,那冰冷的铁牌边缘几乎要嵌进指腹,“至于曹无伤……他这条疯狗,闻到这块带‘叁’字的肉骨头,会如何?”

      墨鸦刻板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如同锋刃出鞘前刹那的冷光:“他会不顾一切。项圈……锁不住饿疯了的狗。”

      顾凛之不再言语。他将那枚“叁”号铁牌轻轻放在书案中央,烛光下,那冰冷的数字如同一个沉默的、择人而噬的漩涡。他抬手,提笔,在雪白的宣纸上,铁画银钩地写下一个字:

      饵。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

      窗外,酝酿已久的寒雨终于落下。冰冷的雨点敲打着屋檐,发出密集而单调的声响,仿佛为这盘已布满杀机的棋局,敲响了催命的更鼓。江南的血浪尚未平息,盛京的暗涌已然沸腾。而执棋者,正将一枚浸透了血与谎言的饵,精准地投向那深不见底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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