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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章
秋季的天很远,云很高,日头也澈亮,黄土塬上九曲十八弯,要走的路,也显得长。
阿杰知道恢复高考的消息,根本来不及多考虑,他只想到,有一个地方,有高中教材书。
阿浩要参加高考,得有书。上次送木器柜子过去的那户县城人家,就有高中的书。
阿杰追逐着西落的日头,擦着额上的汗,一路小跑到县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灯火在筒子楼里四处亮起,巷子里有炒菜的烟气,和炝锅的香味,飘在这如万千个寻常日夜的傍晚。
他敲响了人家的门,那户主手里还端着吃饭的碗,有些奇怪:
“你……是上次送家具的木匠……有什么事?”
阿杰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语焦急地比划着,嘴巴里蹦出几个破碎的词语:
“书,高中课本,买……”
阿杰满怀着急切,没想到一盆冷水泼下来,人家听明白他的意思后,干脆利索地拒绝了:
“不卖,我们家亲戚里有学生,也要留着,预备复习用呢……”
这时节,消息灵通的城里人早已经得知了这一个大喜讯。
自家的耙上柴火,人家当然要向着亲戚朋友。考试名额就那么些,多一个人参加,就是多一分竞争。
人家防备心重一些,天经地义。
阿杰估摸着这户人家没有考试的学生,才敢来求,却不想他好说歹说,人家坚决不卖。
阿杰急坏了,扑通一声跪在了人家门前,给那人磕头,把那人惊了一下,赶紧关上了门,再也不打开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黄金却换不来薄薄的课本。
筒子楼隔壁的一户人家看不下去了,那人戴着眼镜,看着有些年纪了,清癯瘦削的一张脸。
他把壮实的阿杰扶起来,打量着这个挺拔英俊的后生,仔细问道:
“后生,你……是不是耳朵听不见?你要这书作什么用?是你要参加高考吗?”
阿杰本已经绝望了,眼前突然有一双手把他扶了起来。邻居看见了阿杰比划,大约也看出来,他是个聋人。
阿杰一路上走的急,满头的汗,此刻冷下来。
像是木木怔怔地才发现,他腿都累地不像是自己的腿,刚刚还扎扎实实跪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现在都快疼麻了。
可他还是没有放弃,似乎看见一线希望一样,立刻答:
“浩儿……弟弟,能参加高考……求叔……有钱买……”
阿杰怕人家不相信似的,忙从兜里往外掏钱。却被那大叔摁住了,又细细问道:
“后生,你从哪里来的?”
阿杰不明白问这个做甚,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
“翠峰公社,陈家坪大队。”
大叔倒吸一口气,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那里离这儿,可是五六十里山路……广播里从放出来,才几个小时,你怎么来的?”
阿杰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抹了一把头上让风吹凉的汗,朴实实直憨憨的,还是实话实说:
“听见广播,就往城里来了,我跑着来的……弟弟,他想上学,得复习,才能考试……”
阿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股脑地跑了几十里山路,招呼也没打一声,甚至浩儿都没提,他需要教科书。
可是阿杰打心里想,他的浩儿,肯定是要参加高考的,十年了,这样的机会,十年才遇上。
“我弟弟,我弟弟,聪明,成绩好,代课教师,他该去,一定,能考上的……”
他说什么,也要让浩儿,好好地参加。
阿杰不知道,他说着这些话,脸上的表情有多么虔诚,也不知道,他的眼睛里,浓烈感情奔涌而出,是怎样让人动容的眼神。
那是无法遮掩的爱,和平山填海的决心。
大叔深深受到感动,回转身把几本书拿过来:
“我是高中退休的老师,这里有几本,你拿去给你弟弟看吧。满打满算,也就有不到两个月的复习时间,得加油啊……”
峰回路转,没想到,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然伸出援手!
阿杰捧着书又要磕头,然后硬要给钱。
他想把手心里攥的汗湿了的钱,塞给那大叔,可大叔坚决不要。
“叔,怎么报您的大恩……”
阿杰知道自己遇见了好人,感激涕零地抱着这珍贵的高中课本。
“有你这样的哥哥,你弟弟有福气,让他好好考,可不能辜负了你一片苦心,也不要辜负了这个好时候。”
阿杰连连鞠躬,用油纸细细包好了几本书,连夜再赶回去。
万籁俱寂,他在黑暗中循着本能的记忆走着。夜空的星斗明明灭灭,眨着微弱的光,指示着回家的方向。
以往,没有人与他一起前行,前路也是不知道通往何方的。现在,他觉得未来的日子,有了奔头。
他听不见自己的呼吸有多粗重,只感觉到心跳是咚咚咚,如同擂鼓一般。
他怀里揣着高中语文、代数、物理、化学,仿佛揣着整个世界。
仿佛那是他全部的希望。
一来一回,快一百里山路,深一脚浅一脚回来,远远就看见,家门口一个身影团着。
是阿浩坐在门槛上等他,旁边窝着大黄,他怀里抱着二花,暖呼呼的,浑然不觉冷风吹。
阿浩从下午等到晚上,饭也没心思吃。他想着,哥哥肯定会回来的,他就在这里一直等,等一晚上也等。
大黄耳朵尖,汪汪叫着,撒着欢朝漆黑夜影里的阿杰跑去。
阿浩也听见了,阿杰的脚步声有些沉重的疲惫,阿浩抬起头,站了起来,怀里的二花,灵活地跳到地上。
“哥,你可回来了,急死了,好好的,你跑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
阿浩忙迎上去,又是关心,也又急又气。只见微微的星光下,阿杰先把怀里的油纸包掏出来,高高兴兴地举着:
“阿浩,我给你,找了书!高中教材!”
阿杰拆开油纸包,露出封面,阿浩惊呆了,他怎么会不知道,这是稀罕物,整个翠峰公社,恐怕也没有多少人家有这个,除非上过高中的。
阿浩的书,早就被他养妗子当成废纸卖掉了。
“哥,你……去给我找书……”
阿浩喃喃问着,不敢置信,这可是一套四本高中教材。酸意涌上心头,阿浩望着他的傻哥哥,眼睛里湿了。
阿杰把油纸包放在阿浩手里,满是爱怜地看着他:
“马上就要,考试!人家说,复习时间,一个多月……”
阿浩低着头,乌黑蓬松的发顶落在阿杰眼睛下面,阿杰的视线拂过,发现风吹的发丝有点乱,就情不自禁抬起手,替阿浩抿了抿鬓边。
谁曾想,阿浩突然抬起头,他洁白细嫩的耳廓擦过阿杰粗糙的手指,送入他的指间,让阿杰的动作,突然变地有些旖旎和暧昧。
“我不去考。”
阿浩倔强地抬头,看着眼前的男人,唇形清楚地说出令人错愕的话。
“哥,今年我不去考。”
阿杰有点尴尬地想收回手,听了这话顿时急了,一双大掌牢牢握住阿浩秀骨玲珑的肩膀:
“怎么犯傻,一定,要去考!”
阿浩觉得被抓疼了,但他噙着泪,依旧说:
“我今年不想考,跟别人不能比,人家学了多久,我离开高中多久,我考不上,哥,我考不上……我,我,我也……不想离开你……”
阿浩最后的话,微弱到声不可闻,嘴唇的蠕动,也是极其细微,以至于在半明半昧中,阿杰没能读到阿浩的依恋之情。
他急地头上冒汗,黑眼睛满是疼惜,皱紧眉毛:
“哥哥想,让你好,想让你,出人头地,有个,好前程,不被欺负!”
“哥是聋子……这辈子,就这样了,浩儿,该住瓦屋,住楼屋,有大造化……”
阿杰鼻子里也酸酸的。
“哥,你这是说什么呀?“
阿浩接下了书,阿浩哭了。
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卖盐的,喝淡汤;种田的,吃米糠。编席的,睡土炕;炒菜的,光闻香。当奶妈的卖儿郎,做棺材的死路上。
“傻浩儿,考上大学,好哩,穿好衣裳,坐轿子,光宗耀祖!”
阿浩猛地抬头,瞪视着傻哥哥,满怀着不被理解的酸楚,还怕被父母和邻居听见,只得压抑着声音,跟哥哥吵:
“我又不姓陈,又不是你亲弟弟,我光宗耀祖,也不是给陈家光宗耀祖……”
阿杰怔怔地看着阿浩,阿浩眼睛红了,鼻头也红了,楚楚可怜的。
阿浩似乎很少在外人面前这样,他一直是落落大方的,会写会算,是教书先生,又体面又温和。
可只有对着自己的时候,特别爱哭鼻子,眨巴着眼睛掉泪蛋蛋,好几次了。
自己从河里救了他,认他做亲人,炒鸡蛋吃,他哭;自己在工地差点被炸死,浩儿沾着一脸的土,瞧见自己没事了,他哭;自己对浩儿好,巴望着浩儿考学出去,挣出命来,别受苦,他也哭。
阿杰不敢多想,阿浩为什么独独朝自己示弱,这么娇娇气爱哭。
浩儿像是观音菩萨座下,玉瓶里的水化做的琉璃人儿,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老人说,眼泪是前世的债,或者前世的恩,欠债的还债,有恩的报恩。
还钱有还完的一天,结草衔环一啄一饮也有限,眼泪流尽了,前世的缘分,不论是孽缘还是善业,就都尽了。
阿杰心痛难忍,他不想让他们的缘分尽,他只想和阿浩有更多,更深的羁绊,生出那种,前世今生都断不了的缘分。
眼泪像甘露一样洒下来,落在阿杰的手心皲裂里,化了,像是雨水滋润了干涸的龟裂的土地。
他愿意低到尘埃里,为这琉璃人儿掏心掏肺,奉上一切。
阿杰没有松开掌控的手掌,他反而不由自主地摩挲了几下细嫩的肩膀,忍住把人揉进怀里的冲动。
他低下头,也低下声音,克制地把阿浩往外推开一点,给他擦眼泪,虽然心疼怜惜,却带着妥协的意味:
“浩儿,就当是,为了我,不行吗……”
阿浩一双水洗过的眼睛,在星光和夜色里湿漉漉波粼粼的。他安静地点点头,破涕为笑。
为他自己,没什么要紧,可为了哥哥,行。哥哥想让他考,不论考上考不上,都要试试:
“哥哥要答应,不能离开我……”
阿浩半真半假,半遮半掩,羞羞怯怯地吐露着心声,他觉得自己没有白白掉眼泪,哥哥这不是慌了手脚,什么都听自己的嘛。
阿杰心酸心软地无可奈何,就当阿浩说的是孩子话吧,他也只得点头束手就擒,谁让他拿阿浩没办法。
他这才知道,自己是这样喜欢阿浩,喜欢到宁愿把人从身边推开。浩儿,我的浩儿,如果见识过外面的天地,就不会喜欢我这个一无是处的聋哥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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