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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花意
流云这番提醒很是及时,可按理来说她既是谢夫人的人,根本没理由同宁芜道明如今相府所面临的形势。
作为一个丫鬟婢女,她知道的太多了。
而且她这般做派,猛地一瞧倒叫人以为是好心提醒,可实际上却未曾作出半点实质性的帮忙。
相府宅院深深,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打算,埋在心里,不与外人道也。
奔波一天,宁芜此时懒得揭穿质问她,随手就把手里的簪子扔到铜镜旁,拢了拢衣袖准备下榻休息。
撩开床前的帘子时,她突然回头,定定地看了流云一眼,一字一句道,“不要燃香,我讨厌那个味道。”
“若是让我发现的话,皮都给你扒下来!”
兴许是真累了,宁芜说这话时语调都懒洋洋的,斜斜睨了这丫鬟一眼,便直接放下帘子休息去了。
流云恭顺地俯首:“是。”
而后她便静静地退出房门,不再过多打搅这位阴晴不定的主子休息。
整个房间倏然暗下来,陷入无边黑暗与寂静。
相府内的另一边。
檐牙高啄,灯火通明。
“平芜山和陵江的那两批人马,调查出底细了吗?”谢嵘的面容在烛光中忽明忽暗,随手将已经浏览过的信纸烧掉。
身前跪着的暗卫语气迟疑,斟酌着开口。
“当日平芜山上,有位江湖巫医的住所起了火,死了两个女人,尸首分离,后来在当地猎户布置的陷阱中才发现失踪的头颅。
那巫医懂几分药理,有些名气,当地官兵前去调查此事,所以应与刺杀之事不甚相干。”
“至于陵江附近,属下等人已调查良久,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尸体尽数不翼而飞,只能寻到些零星的干涸血迹……”
他有些困惑,“附近渔民亦不曾有打捞起过浮尸……能将尸体处理地这般干净,只听传闻中的化骨散有这等功效,但这等奇药早在十年前已绝迹——”
挥手斥退暗卫,谢嵘捏了捏眉心,他心里对宁芜的来历已大概有了猜测。
那日她如此急切地想要离开平芜,想必那把火就是她放的,人也是她杀的,所以官兵要追的人不是他,而是这个杀人放火的小土匪。
宁芜的来历倒是有了着落。
可陵江的那批杀手到底是出自何处……
白日里卫峥的冷嘲热讽起初还没能点醒他,直到坐在马车里回谢府的路上时,谢嵘才猛地回过味来,惊觉事情的不对劲。
谢卫两家确实素有龃龉,他和姓卫的这家伙互相看不顺眼很久了,但还不至于到非要论个你死我活的地步,顶多在校场里切磋个头破血流,从未有动格到如此地步。
那批杀手,不一定是从卫府来的……
可除了卫家,京城中还能有谁,既清楚知道他的动向,并且还想方设法要除去他的命呢?
纸张燃烧起的灰烬在空中纷飞,烛焰微微晃动,映在屏风上的阴影乱晃犹如魑魅魍魉,张牙舞爪。
身形清瘦的青年人负手而立,立于案前,眉头紧锁,远远望去,整个人几乎要被张狂的黑影完全吞没。
宁芜的来历一经确认,将其认作义女的行程也便提了上来。
谢府内喜气洋洋,恨不得张灯结彩,完全看不出来前阵子刚死了个四小姐。
宁芜在流云的引导下,百无聊赖地学着所谓的京城贵女间默认遵从的规矩,小嘴却叭叭不停,问个没完没了,什么事情都毫无顾忌地要问一嘴。
流云的耐心仿佛好到了极点,而且她骨子里应该是有几分叛逆的,无论宁芜问出多么出格的问题,只要她了解,便会耐心给出回应。
真正地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几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主子谢夫人作何感想。
“谢二为什么会去平芜?”
“圣上指派,平芜有山匪流寇横行,危及百姓,所以遣二公子去调查……”
山匪流寇?她怎么没听说过。
宁芜刚想反问,但突然想起那群有事无事便来找老妖婆麻烦的江湖人士。
那没事了,毕竟这些人应该也算是山匪流寇。
想了想,宁芜打算问点尖锐的敏感问题,“为什么四小姐死了,整个府内只有谢夫人最伤心,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
流云动作一顿。
这个问题委实太尖锐了。
但她依旧没有避而不谈,相反,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笑来,漆黑瞳孔中映出宁芜的脸,嘴角笑容讥诮。
“因为夫人最是对四小姐‘寄予厚望’啊,悉心栽培了那么多年的招财树,捂在院子里常年不见光,生怕被别人发现。
原本可是比照着宫里娘娘们的规格,给四小姐请的教养嬷嬷呢。这可是打算将人直接送进皇宫里头当宫妃呀,如今这招财树突然死了,夫人不心疼死才奇怪呢。
不过除了谢夫人对四小姐格外关照外,府内其他人几乎都没见过四小姐,死了病了伤了残了,跟他们都没什么关系,因此不关心也很正常。
四小姐向来深居简出,她住的这流朱院,总共也没几个下人,如今换作你这个替死鬼占了四小姐的位置,生怕你出什么差池,只负责看住你的人就有二十个……”
宁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还想要张口再问,流朱院门口的婢女快步走进来通报,“二公子前来寻小姐,小姐快去看看吧。”
阳光明媚到近乎刺眼。
庭前花开花谢,如今唯余几棵桂树孤零零地开着花,只米粒般大小的骨朵儿,却浓香馥郁,摄人魂魄,惊心动魄的芬芳在这寡淡朴素到堪称无味的秋日里,简直称得上是浓墨重彩。
这还是谢嵘头一次进流朱院。
他刚进来,便看到少女懒洋洋地斜靠在桂树下,身子骨软的跟泥似的,没个正形,她面前支着一张古琴,身侧监督训斥的大丫鬟一脸无可奈何。
流云眼瞧着谢嵘朝宁芜走来,便很知情识趣地飞快退下,与赶来的二公子几乎是擦肩而过,脚步匆忙,谢嵘甚至都没看清她长什么模样。
心头那股莫名躁动的情绪不停翻涌,驱使着谢嵘来到流朱院。
他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什么选择在此刻,来见宁芜一面。
两人之间的交集根本谈不上有多深厚。
觑了眼宁芜胡乱搭在琴弦上的手指,谢嵘脑子里乱七八糟想起很多画面,有这人在平芜山下拉住他躲藏的场景,也有这人在玲珑坊里横起银丝铁线断人腿骨的场景。
还没想好到底要说些什么,嘴巴却比他预料之中的更早开口,“待在这里习惯吗?”
宁芜嗤笑一声,挑眉反问。
“不然呢,难道想听我说,其实还是待在平芜山上的草棚柴房里更安心?”
本来就对弹琴作画这种东西不感兴趣,要宁芜枯坐在这里一天,简直能要了她的命,谢嵘的造访刚好给她提供了绝佳的偷懒机会。
她当即拍拍袖子起身,斜睨了对方一眼,语调中带着显而易见的轻佻玩笑,“派这么多人看守我,是真怕我跑了呀……不过,你们既然都这么害怕我会跑掉,那看来这四小姐也不是人人都想当——”
“毕竟只有苦差事,大家才会避而不及。”
谢嵘被她说得心头一惊,袖中手指紧握,这是谁告诉她的?难道是她知道了些什么……可是,不应该啊……
眼睛轻眨,谢嵘满脸镇定,他对宁芜的质问避而不谈,相反还顺势把话题引到对方身上去,“你如今要成为我的义妹了,难道就没有一点……庆幸吗?”
“庆幸什么,锦衣玉食还是荣华富贵?”
宁芜没忍住白了他一眼,“若要我说真不喜欢这些东西,那定然是假话。可天底下怎么可能会有免费的午餐,我还真不怎么信任你们相府这一堆人……”
那很聪明了。
幽幽的桂花香气浮动,树上绑着无数条祈福的红布条,寄予着俗世凡人们的美好期许,如今这些布条迎着风飘扬翻飞,瞧着倒是十分赏心悦目。
桂树下,谢嵘看着金灿灿的阳光掠过宁芜发梢耳垂,给这心狠手辣的少女皮囊镀上一层圣洁温暖的光辉,她面颊上细小绒毛清晰可见,像一只青涩的毛桃。
心间荡起一圈圈涟漪,他仿佛是被那毛桃表面绒绒的白毛扎得手心麻痒,这股痒意顺着血液流淌,一直蔓延到心脏位置。
谢嵘抬眼看她,“那你来到京城,最大的心望是什么呢?”
寻亲一事只是个幌子,她在平芜根本无亲无靠,唯一的师父也待她态度恶劣,稍有不顺心就非打即骂。
在那样糟糕环境下长出来的宁芜,竟然也能习得如今这样一身好本事,也算她有几分能耐了。
如今入京后,她确实成功逃避了因放火杀人而遭受到的平芜官兵的追捕,可眼下安顿下来后,究竟该如何在偌大的京城里安身立命,这又是一道新的难题。
不知为何,一谈论起这个话题,少女就会变得格外敏感。
宁芜眼睛眯起,周身气势瞬间凌厉起来,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戒备,“这就不关你的事了。”
气氛陷入凝滞。
两人距离拉开,互相对望。
良久,谢嵘轻叹一口气,他并未因眼前少女的有所隐瞒而感到生气不满,只是心里难免浮现出隐隐的怜惜——怜惜这样一个生气勃勃的女子,即将要面临的残酷命运。
他已许久没有生出过这般心思。
因此,在面对像刺猬一样、浑身尖刺都支棱起来的宁芜时,谢嵘只是后退半步,给两人留出来一个相对宽裕的缓冲区间。
他神情温柔,声音在满院的阳光中悠悠回响,似是从虚无缥缈的梦中传来,浸透秋末日光的温度,透露出自己浑然不觉的高高在上的慈悲。
“三年以后,如果你有一天想要离开自己的生活,随时可以来找我,届时我会倾尽所能帮助你。”
就把这当做是他对恩人的回礼吧。
这次相府过河拆桥一事做得确实不太道德,不但未给救命恩人应有的报酬待遇,反将其挟持进府百般隐瞒,在其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改造成为意外暴毙的四小姐。
可没有办法,圣上赐下的亲事不容拒绝,谢卫两府婚期将近,已不能再拖了。
可若不兵行险招这么做,直言上报谢四之死,难免引得帝王猜忌疑心。
这将对本来就在朝堂中树大招风的谢氏一族造成难以想象的打击,所以如今必须要有一个替死鬼嫁入卫府。为保险起见,这个人还最好不能是京城中出现过的任何一张面孔。
因此,宁芜一个远道而来的孤女便成为了最好的替罪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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