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非人互饲手札

作者:月宵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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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心樊笼


      熟悉的雪气扑面而来,凌歧本有些严峻的眉间松了松,酝出一片松弛的朗然。

      白发的半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袖子啪地一声抽在凌歧身上,随后身形一淡,眼见着是还在记他把自己扯进阵法里的仇,抛下他自行回宫了。

      哪怕是有风城主的阵法也不可能直接通到宫中,毕竟这阵法归根结底是为了挟制地方,可不是为了动摇中央。

      哪怕玉逍遥亲自过来也得老老实实地接受排查、除去利刃,随后等待燕皇传召,凌歧倒是不用那么麻烦。

      他凭着那双银瞳,轻轻松松地刷脸进了燕宫。

      碎雪被鞋履碾碎、压实,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它们回荡在清晨的微光中,透出一股独特的闲适。

      少年身姿卓逸,他行走间的姿态分明是随性的,但自竖直的脊梁延伸至举手投足之间的,却是一股气度上的端方。

      凌歧向着燕皇的居所走去,关于有风诸事,他还是希望与大人详谈。

      但是——

      耳边风声烈烈,那是长衫在北风中咆哮,丝丝乌色卷在风雪里,为日光都涂抹上了晦色。

      脊背在衣袍的掩盖下猛地绷紧,又缓缓地、一点一滴地回归到先前放松的姿态,尽量做到若无其事。

      望着远方天的银瞳缓慢地移下,凌歧感到那自他降生以来就加诸于身的镣铐愈锢愈紧,扼着他的喉咙,叫他无法喘息。

      银瞳乖顺地垂下,凌歧盯着脚下的雪地,站直了身躯,言语中却并不低声下气:“原是文大人,指挥使大人今日怎么想着进宫了。”

      北地苦寒,不宜人居,因此自战国以来便少受中原南地战乱的波及,至今仍是四国中沿袭天道衰微时旧制最多的一国。

      换句话说,因为地方足够偏,鲜少被内乱波及,所以老不死格外多,制度尤为古旧。

      燕国朝中仍沿袭着周代的三公制,虽将太师,太傅、太保之称与时俱进地改为秦时的太尉、丞相、御史大夫,然而实质职权却与周代三公无异。

      自文帝寿终而崩后,皇权衰微,大权旁落世家,经文、卫、司三族的推动,在三公之位外另设由世族中人担任的枢议使一职,以掣肘三公、挟制皇权。

      枢议使之首被冠以“指挥使”之名,亦是名义上的世族众人之首。自初代指挥使亡故后,此位便由其子承继,其名为——文青筠。

      这位二代指挥使从众皇子中择定了先皇怀帝继位,又亲手将他鸩杀,扶持凌芷继位,其权势之盛足矣一手遮天。

      鸦青长发规整地束起,文青筠的面容仍如青年人一般端丽,只有混浊的蓝灰色眼瞳彰显了她并不年轻的事实。

      为伪装出表面上的敬意,凌歧并未抬头,他看着乌色的长袍与北风难舍难分地纠缠着,恍惚间仿佛望见了厚重的旌旗。

      仪京的人家总是会在门前立一杆旌旗,无数乌色的旗帜一圈一圈地拱卫着天树,守望着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但实际上,掌控长旗之向的却是另一杆旌旗,一杆名为世家的旗。

      这杆旗飘扬在银瞳之上,阻绝了日光与天穹,于是他们只得循着它的阴影前行,不辨天日。

      文青筠面不改色地说:“我进宫,当然是有事与燕皇商量。”

      她既不称臣,也不尊称燕皇为陛下,正如她腰间配着的长刀一般,从不掩饰自身的狼子野心。

      燕国的皇室与世家,分明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你死我活,却又将敌意微妙地圈定在面和心不和的界限内,正如凌歧前脚捣毁了世家的谋划,后脚还在文青筠面前装一个乖顺的晚辈一样,二代指挥使哪怕明晃晃地佩刀入宫,却也不会明面上给皇储难堪。

      ——哪怕她入宫,是抱着打压皇族新一代的意图来的。

      “我方才与燕皇商讨。”文青筠的眼神落在凌歧脸上,然而他很好地将情绪遮掩在眼睑之下,未泄出一丝不满和愤恨。

      “宫内将增设弘明殿,教导皇嗣宗亲及北地的青年才俊,以丰养学识、增进情谊……殿下以为如何?”

      ……真是冠冕堂皇。

      说得好听,不就是要加强对他的监视吗?还有宗室……保不齐世家要扶持的下一个傀儡就在里面。

      心思电转,银发的少年面上无波,恭顺地对到:“但凭大人……还有文大人做主,二位允了孤自然没什么意见。”

      他刻意没唤陛下亦或母皇,言语间将文青筠抬到了“亚母”“仲母”的高度,心中却为这卑躬屈膝的自己恶心到想吐。

      “是吗?”文青筠未置可否,灰蓝色的眼睛已然混浊,却依旧透出猛禽般的锋锐。

      “殿下比先帝少时聪慧。”

      黑袍被呼号的北风鼓满,女人的身形渐行渐远,只有最后的尾音被风打入了凌歧的耳中,让他颅内嗡鸣不歇。

      ——“只是……不要聪慧过头了。”

      银瞳骤然紧缩。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无论凌歧是恭顺还是叛逆,文青筠一并不放在心上,就像人鲜少因狸奴犬子无意间伤人而大发雷霆,因为清明地知晓它们不足为惧。

      训人也与训犬无异,怀柔则以饱食暖衾腐化其心,刚硬则除其爪牙、鞭笞其身。

      偶尔会有通灵性的犬类,伪装出驯服的姿态,伺机想要扼杀主人,然而最终只会落得更惨烈的下场。

      那他呢?凌歧呢?他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吗?

      “你所恨的,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人族?”

      凌歧本能般地回身,白发的半人坐在一旁的屋檐上,百无聊赖地晃着赤足。

      洁白的长发乖巧地从祂肩上滑下来,他的心在月央那双紫色的镜面中望见了自己的影子。

      月央灵巧地从檐上跳下来,围着他绕了两圈,随后漫不经心地问他:“需要我帮你杀了她吗?她很弱。”

      这对月央来说轻而易举,因此祂也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凌歧愣了一下,突然有些想笑。

      那将人视作刍狗之人,知晓自身也是他人眼中的刍狗吗?

      他抬起那双澄澈的银瞳,专注地望着祂。

      “不。”凌歧极轻微地笑了下,却拒绝了月央的帮助。

      “但我确实有事要拜托你,我记着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少女矜傲地扬扬下颌,声音里透着一股被寻求帮助的愉悦:“说吧。”

      “我希望你不要随意干涉人族,除非出于迫切的意愿或需要。”

      “……?”

      月央显然没太理解他的意思,祂有些纠结地拧着眉头,最后只是问凌歧:“就像你不让我杀那个女人?你明明很讨厌她,却不想让她死,真是奇怪。”

      凌歧斩钉截铁地否定到:“不,我做梦都想杀了文青筠,但我想亲手杀了她——只凭我自己的筹谋。”

      他敛下那双凌厉的凤眸,上挑的眼尾却如往日一般桀骜。

      “太过超格的伟力是不应被滥用的,若人的一切挫折苦难都被轻描淡写地抹去、一切恒心刻苦都不如你的一念之间……那会使人生像个笑话。”

      “这足以使人绝望,月央……哪怕你介入的初衷出于善意。”

      月央听得很安静,祂太过得天所钟,因此从未体会过那些凡人的绝望……但她却隐约明白了什么。这感觉太难述之于口,却的的确确在心间引燃。

      “如果你的要求只是这样,可以。”祂应允凌歧。

      白发与积雪同色,当月央抬起那双紫瞳看过来时,那一瞬的心悸却比纯白的世界更加鲜明。

      祂的心仍在天外天,因此从不因人世而迷惘彷徨,也看得最清。

      凌歧听着心底愈发喧嚣的呼唤,没忍住去问月央。

      他叩问着月央,试图以此来叩问自我。
      “如果一只鸟自诞生起便被囚于金丝笼中,它还能否飞向晴霄?”

      “当然可以。”白发的半人毫不犹豫。

      赤红的光芒在祂的手上汇集,最后形成鸟雀的姿态,抓握在祂雪白的皓腕上。

      “鸟生来就是要飞的,哪怕被关在笼子里,但她们忘了给笼子盖上黑布。”

      月央抖了抖手腕,赤鸟清亮地啼鸣一声,展开祂那优美的双翼。

      “只要它看得到天,自由的本能就会流在它的翅膀中,最后它只会有两个下场——和其它叽叽喳喳的鸟一起在天上吵闹,或者一头撞死在笼子上,魂魄在死后骄傲地飞翔。”

      月央看着他,两抹弯眉像天边挂着的轻云,又像鸟翼投在雪上之影。

      那只赤鸟从祂腕上腾空而起,高唳着飞向太阳,留下一个伶仃却欢快的淡影。

      凌歧轻声道:“无论如何,它自由了。”

      “当然。”月央理所当然地说,“因为它的本性如此。”

      他也是以自由为天性的人吗?凌歧不知道,但他要去撞那笼子。

      “……怎么了?”

      他从短暂的凝思中回过神来,却见月央眼神古怪地盯着自己。

      “用其它东西影射自己的事是人族的什么传统吗?”祂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凌歧的矫饰,完全忽略了人族的粉饰太平,“在我翻阅过的记忆中,有四万七千四百七十一个‘友人’、八千六百个‘同窗’、三千零九十三个‘远房亲戚’,还有一些懒得数的‘落花’‘飞鸟’之类的。”

      “这很蠢。”月央小幅度地晃了下头,像是在强调自己的观点。

      凌歧飞快地闭上眼:“听的人当然知道这是假的,但这么说只是要表明——‘我’不希望别人捅破这一点。”

      “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礼仪。”

      白发的半人恍然大悟,祂勉勉强强地悔改了一下:“那你当没听见我刚刚说的。”

      银发的少年最终还是没忍住,他飞快地扬了下唇角,哪怕及时遏止,那股笑意依旧比昙花绽放还惊心动魄,比冰消雪融更为生动。

      凌歧极力压了压唇角,努力正色问月央:“我要去面见大人,要不要与我同行?”

      哪怕他克制的如此努力,左眼尾下那颗乌黑的小痣依旧一抖一抖的,在玉白的面庞上努力地彰显着主人的好心情。

      月央的眼神也跟着那颗小痣上下移动着,像狸奴看见树荫下跃动的光斑一般,想要伸出爪子去挠一挠。

      半晌,祂才反应过来凌歧说了什么。

      “可以。”

      乌发的燕皇依旧懒洋洋地倚在她那宽敞的御座上,无论凌歧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抬一下眼皮,仿佛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不,还是有的。

      凌芷似笑非笑地抬起与那双凌歧完全相同的凤眼,眸光掠过了一瞬月央的身影,随后意味深长地停在自己长子的身上。

      带着楚国的那位殿下来见她,看来她口是心非的孩子也是交到朋友了……哎呀,真应该把他先前的嘴硬播给他听听。

      不过这小子……交了什么好运能让心比天高的半魄正眼看他,总不能是先前互殴出感情了罢?

      心思百转的燕皇慵懒地勾起唇角,她并未提任何与天魔、世家相关的事,而是转而谈起了毫不相干的话题。

      “你父亲知道你去有风了。”凌芷对他说,“有空记得去问个安。”

      少年自然应下,这事大人不提他也会做的:“诺。”

      虽说凌歧与诞下他的生父并不熟悉,但倒也从未失过礼节。

      凌芷随即冲着白发的半人颌首:“朕这长子自小娇生惯养,被宠坏了,也劳烦二殿下担待些了。”

      月央闻言,小幅度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出言附和,却也不说拒绝。

      燕皇的君后姓白,出身于燕国南部一城中的小族,除去他那漂亮的脸和温驯的性格惹得帝王几分垂青之外,实在拿不出什么稳坐中宫之位的筹码。

      但他诞下了燕皇凌芷唯一的子嗣,孩子也天赋异禀分外争气,于是便逐渐在后宫中平步青云。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燕皇想给她出众的长子一个嫡长的身份,虽然依照规矩,一切凌姓之人都拥有承继大统的资格,但在观念传统的北地,帝王的嫡长还是算个不轻不重的筹码。

      陛下的看重对歧儿自然是好事,只是……实在是太过看重了。

      凌歧的相貌近乎是凌芷的翻版,他样貌上生父唯一的痕迹大概便是那如月光般皎洁的银发。

      同样的银,在凌歧身上像斩破霜雪的剑芒,像彗星破空的长尾,又像清晨拂过山巅的第一缕风,放在燕国的君后身上则不然。

      淡银的长发顺着他的耳畔柔顺地滑下,像密林中漾着波光的溪流,也像丝绸褶皱上渗进的月光,十足美丽却柔弱易碎。

      蓝绿渐变的双眼中泛着怯与愁意,那股无主见的柔弱像随波逐流的浮萍,君后以那双动人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孩子,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是不知该如何打破纵横于父子间的隔阂。

      燕皇自凌歧降生不久后便将他抱走,亲自养于膝下,使得君后每隔数年才能一见自己的孩子,这数千年的时光足矣让襁褓中的幼儿成长为谦谦少年,也足矣将骨血亲情磨得比水更淡。

      银发的少年分毫没被父亲的神情影响到,他不紧不慢地请过安,像天下任何一个模范的孝子一样关心了下君后的饮食起居,随后口称自己不孝,不应私自离宫致父亲忧心。

      凌歧实在是做足了姿态,但也仅此而已。

      他面上的神情淡的如同澈水一般,是无需遮掩的空空,看向君后的眼神也没有稚子对父亲的孺慕亲近,而只有一种疏离的陌生。

      “生父”这块石子掀不起他心中半分波澜,哪怕君后的目光如何不舍,如何欲说还休,凌歧还是自顾自地请安、问候、告罪,随后恭谨地一走了之。

      在凌歧迈出宫门门槛的瞬间,金色的日光在雪上轻微地扭曲了一瞬,随后化作他熟悉的白发身影。

      银瞳中掀起一瞬之间的波澜。

      “看够了?”他问月央。

      白发的半人没说话,祂静默地与凌歧并行了一段距离后,才开口问到:“你不喜欢你的父亲?刚才你神念的波动很浅。”

      “没有。”凌歧斟酌了一下用词,“我们只是不熟。”

      “我并非是在他膝下长大的,也没见过他几面,对我而言父亲与陌生人无异。”

      或许凌歧真的生性凉薄,他从不将人族通常在乎的血缘天性放在心上,他只在乎后天经历所产生的联结。

      月央又不说话了,祂眼神失去了焦距,神念早已环游到了九天之外。

      与半魄们那单纯执着于血亲的情感不同,人族的情感似乎过于复杂了,单单在凌歧身上,月央就窥见了待血亲两种不同的态度。

      ——有些有趣。月央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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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人心樊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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