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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上
残阳如血,照彻宫墙。玄甲禁军腰佩弯刀,横甲而立。
刀鞘上的朱雀纹在风中发出一声尖锐地鸣啸,惊起一旁枯木上的寒鸦掠过九重宫阙。
但见那枯枝在琉璃瓦上投下鬼爪似的影,恰拢住一旁御阶前尚未干涸的血迹。
那群玄甲禁军来不及反抗,一排排便直挺挺倒下,动手的是一名年轻影卫。
鲜血飞溅上那影卫的面庞,倒令他平淡的眉眼生动起来,他还欲提刀,将大殿另一侧的禁军剿灭。
半空中却传来一道清越女声,那女声听起来威严且不容质疑:“够了阿离,回来。”
闻言,那影卫甚至没有一丝迟疑,当即抬手在虚空中一抓,重回到主人身边:“主人,为什么不干脆都杀了?”
阿离把头乖巧地伏在女人膝头,任女人抚摸自己柔软的黑发:“阿离,我杀他们,是为了引帝王猜忌,挑起内斗。要是都杀完了,谁替我们行栽赃嫁祸之事呢?”
说话间,女人的手一顿,蹭掉阿离眼尾的血迹。
阿离面露惊恐之色,连忙掏出怀里的绣帕,使劲擦拭着面颊。
阿离用了很大的劲,眼尾都蹭红了,眼眶里泛起生理性的泪光:“主人,阿离是干净的,阿离没有脏。”
女人笑起来,安抚性地拍了拍宠物的脑袋:“谁让我最宠阿离呢?下不为例。”
阿离跪在原地,看着女人施施然走远了,也不敢擅自爬起来,只膝行着去追女人的裙摆。
那流光溢彩的裙摆是金丝织就的,举织造坊全部绣娘之力,缝合了数百片雀鸟的尾羽。
这样华丽的衣裳仿佛生来就该在云端,不沾血污、不落尘泥。
女人忽然停下脚步:“我听说,有修真人士今日抵京?”
阿离连忙回:“是,傅家的少主傅从雪,他正前往樊楼求药。”
阿离乖乖背诵他收集来的情报:“阿离听说,十年前,他好生搅动了一番修真界的格局,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
女人笑起来,随意碾碎手里的凤凰花,破败的花瓣随风飘散,留下悠悠一句话:“我且等着。”
左今也从噩梦中惊醒,急喘着气,揉皱了枕巾被榻。
左今也记起梦中女人的脸,她不会认错,深邃刻骨的五官里不露骨的威严,那是古往今来第一位拥有大乘期修为的皇室:当今圣上的掌上明珠,朝歌公主。
左今也拍了拍脸,强迫自己清醒,记下梦里一毫一厘的细节。
修真人士往往少梦,一旦做梦,便预示着将有大事发生。
现下是庚丑年,左今也记得,人间的皇帝还未改换年号。
只是坊间颇多传言,说雁朝歌预备弑父戮兄夺位登基。
“你醒了?”傅从雪轻轻咳嗽,闭口不提昨日的尴尬,只向左今也交代去向:“此行是为解除情蛊,昨日我翻阅药经,发现其上的几味解药可在京城求得。”
马车辘辘行过,不比修真人士负剑而行快,驾车的车夫显然也不熟悉人间事物,马车赶得歪歪扭扭,马也不肯听他使唤。
却也难怪,当今帝王修道,讲求无为,谷物家畜,皆是顺应四时节气自然生长,汗血宝马从未挨过鞭子,吃过教训,自然消极怠工,不肯跑起来。
车内又一个踉跄,左今也茶盏里的水一气泼到了傅从雪袖子上,只听得车夫迟了半拍,在外头喊道:“要碰上石子路了!”
又是一阵颠簸,把左今也颠得七窍生烟。
傅从雪轻咳两声,解释道:“人间和修真界大为不同,不准御剑飞行,也不准使用术法。”
马车总算熬过了最颠簸的一段小路,傅从雪顺着话头继续说下去:“传说仙门百家的祖师爷,昔年就是不满皇帝昏庸无道,从仕途科举转而修道,二十有二便羽化登仙。”
讲到这儿,傅从雪来了兴致:“祖师爷证道成仙之前,曾与当今圣上有过一辩。”
“辩到激动处,当今圣上直言:他既为天子,他的道便是天道。祖师爷当即反驳:天子不过天的儿子,他若是成仙,便要做天的老子。”
“这话触怒了圣上,罚祖师爷永不得为官,岂料祖师爷毫不在意,只是说:从此我们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是以祖师爷得道成仙后,圣上便偃旗息鼓,划骊山为界,约定从此修真界与人界两不相干。”
左今也点点头,心想十年前的修真界果真繁荣昌盛,敢与当今圣上叫板。
傅从雪别在腰间的传讯纸人突然无风自燃,烧剩下的纸灰在矮几上留下四个大字:“樊楼夜市。”
傅从雪抬手拂去纸灰,掀开车帘向外张望,马车外尘土飞扬。
京郊荒土地,饿殍遍野,路有冻死骨。
成元明道二年,史载“南方大旱,种粒皆绝,人多流亡,因饥成疫,死者十二三”。
左今也亲眼所见此情此景,震撼非常。
流民成群汇入京城,活着的流民蜷缩在低矮的棚屋下。
更多的流民跪在路边哀哀哭泣着。
向前走几步便是一卷草席,那是染了病没得到及时救治的流民尸体,官兵守在一旁,将那些草席就地焚烧。
骨灰漫天,落下来成了平京城里第一场大雪。
傅从雪有些沉默地放下车帘,叹了口气:“想不到京城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
京城,街巷闹市,傅从雪和左今也包下二楼雅间,凭栏望气。
望气是修真人士入门必修的一门课程。
左今也在谢家时功课优秀,望气进阶课业拿了甲等。
只见左今也双瞳微闭,再睁开的时候,便见紫气东来。
长河落日,远上白云间。
左今也叹了口气:“天子脚下,龙气也这般稀薄吗?”
龙脉只得一息,是王朝寿数将尽之兆。
傅从雪坐在桌前,倒了一盏热茶:“老皇帝年过半百,沉迷炼丹术,药宗一贯同王室交好,你知道他们上次入宫是什么时候?”
左今也答不上来,只听傅从雪继续说道:“千丝阁蛛影来报,上一次药宗门人大规模进京,已是半年前了。”
也是那时候,药宗的家主斗胆为爱女讨得一桩圣上赐婚。
修真界和王室的联姻,在修真界和凡间井水不犯河水的这些年,非常罕见,整件事都看起来蹊跷至极。
傅从雪食指沾了茶水,点了点桌子:“我猜,药宗总主半年前举半数门人之力进宫,是为了替陛下续命。药宗有一秘宝,名曰永寿丸,长生种骨血炼制而成,回光返照之人服下,七日寿命变作七年。”
“药宗当日想必与圣上做了交易,才肯付出这般珍贵的丹药,但是蛛影的情报还说,月前,药宗门人陆续从京城撤出。”
“这意味着京城对药宗而言不再安全,可有什么头绪?”
左今也抿了抿唇:“恐怕那颗永寿丸出了问题,圣上要对药宗发难。至于那桩婚事,只能说是两方为了达成交易的牵制手段。”
傅从雪单手撑着脸颊,微微一笑:“所以我说,事情有趣起来了,我们修真人士同出家人一般,从不打诳语,药宗给出去的丹药必然是真的,经手皇室,却被人掉了包。”
傅从雪顺着左今也的视线望了望天,随口道:“紫气东来,改朝换代。”
左今也皱了皱眉,要是真让傅从雪说对了,这一切倒是和自己所做的噩梦相呼应。
圣上不是病逝的,是被自己最小的公主一碗毒药,送归了西天。
左今也当即起身:“迟则生变,我们不如早日动身,拿了药就走。事涉皇家,趟这一趟浑水对我们没有好处。”
傅从雪却摇摇头:“还得等一个人。”
不消一会,雅间的门帘被人掀起,进来一位歌女打扮的宫装丽人:“傅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那宫装丽人一路引着他们穿过亭台水榭、雕梁画栋,最后停在一处偏远的庙宇。
庙里檀香沉沉,却不见僧人住持,一对青铜仙鹤侧立在正殿门口。
跪在正中间莲花垫子上的白衣女子回首,冲着左今也微微一笑,又转去看傅从雪:“傅公子,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那女子眉目生得疏淡,杏眼琼鼻樱唇,修长的脖颈仰着,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眼睛看人时仿佛永远隔着一层雾气,叫人看不分明。
那女子起身,向左今也行了一礼:“奴家秦芷若,见过左姑娘,傅公子。”
说罢又对着傅从雪道:“有贵客在樊楼设宴,今夜子时,邀公子小楼阁一叙,芷若不过是来代传命令,也是……为了见公子一面。”
秦芷若这番话说得大胆,一双眼睛含情脉脉盯着傅从雪,连左今也都能看出其中端倪。
却见傅从雪轻咳两声,正色道:“多谢秦姑娘,樊楼夜宴,我二人必准时抵达。”
秦芷若闻言,释然一笑,挥手招来一旁的歌女,捧上一个木案。
木案里盛着两块令牌,不见文字,只随意雕琢了一些莲花暗纹。
只听秦芷若道:“樊楼只认玉令,不认人,这两块玉令是奴家的私令,二位收好了。”
殿前挂着的铜铃铛轻轻相撞,发出清脆的铃音,有那么一瞬间,傅从雪的眼神好像变了。
杀机从眼底泄露,傅从雪道:“我们对樊楼没有敌意,希望樊楼的主人不要误会。”
秦芷若深深看一眼傅从雪,微微屈膝:“奴家会转告的。”
待二人踏出庙宇,却见身后烟雾缭绕,秦芷若和那位宫装丽人皆已不见了踪影。
见左今也困惑,傅从雪解释道:“不是术法,此二人武功了得,竹林之中,穿林打叶,可做到片叶不沾身,借竹叶之力乘风而起,飘飘若仙。”
京城内卧虎从龙,正所谓“大隐隐于市”,其间不知名的高手,即使是大乘期修者孤身而入,也不敢说能够全身而退。
左今也还有疑问:“为何樊楼夜宴,要设在子时?”
傅从雪抚平衣角的褶皱:“京城常有传言,更声三响,鬼市门开。”
“传言并不见得全是真的,但有一桩确为事实:京城子夜时分,达官显贵们齐聚樊楼,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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