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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谈
距离狩猎大会,还有七日。
傍晚时分,王宫传来消息,武王已安排马社掌事接待,如果需要的话,高木秧可以提前去城外猎场练习,顺便熟悉场地。
武王的安排正中唐观下怀,他当即决定,明日一早便去马社。
安归堂——
高木秧执笔蘸墨,凭着记忆在画纸上细细勾勒,笔锋流转间,扶苏山城的轮廓逐渐清晰。她在某一崖壁处点染几笔,标出了那日与唐观发现的山洞。
唐观负手踱近,执起画纸就着烛火细细端详。
绢帛之上,泗沘王宫居于中下,上方扶苏山巍然耸峙。白马江自王宫西北蜿蜒溯流,绕至山后隐没。山体西南麓群峰环抱,围出一方洼地,其间,羊肠小径暗通王宫西北石垣。
王宫东北城墙豁口处,正对扶苏山东麓——正是昔日扶余义慈引他们走过的路径。高木秧将沿途凉亭、山腰清河寺,乃至通往山洞的曲径,一一画上。
此洞横贯山腹,东通一片祥和的扶苏山城,西接洼地军营,一图尽显百济虚实。倘敌军得此图,则依山为障的伏兵与王族退路,俱在指掌之间。
高木秧凑近半步,仰面问道:“唐少卿,属下这幅山城舆图可还入眼?能交差吗?”眸中盈满期待之色。
唐观将画轴轻置于案,淡淡道:“随我来。”
高木秧不明就里,亦步亦趋跟着他出了安归堂。甫一推门,月光如丝绸般倾泻而下,庭院澄明似水。
二人分坐藤荫石桌两侧。
唐观瞥了眼她搁在桌上的烛台:“不必点灯。”
高木秧乖觉地“呼”一声吹熄烛火,双手托腮:"唐少卿要说什么?"
"舆图绘制精妙,什么时候技艺如此精湛了?"
听到夸奖,高木秧开心得捂嘴,嗤嗤地笑,眼角弯作月牙。
“当真?先前武王他们夸赞,我还道是客套呢。”
唐观正色颔首:“确实精进许多。这三年来,不仅绘图,连传译也愈发娴熟了。”
细想也是,在百济三载,她日日穿街走巷,绘舆图、通译语、撰文册,诸多差事,日复一日,反复锤炼,自然熟稔。何况她本就天资聪颖,否则当年怎么能入选鸿胪寺?
高木秧暗自欢喜,等回到长安,典客属定会给她加俸!
“典客署译语之职,多为胡人充任。因海东三藩译语空缺,鸿胪寺才择了你这长安长大、通晓三藩言语的。初时,你于外使接待之礼数所知甚少,传译、笔译、绘图诸事,皆不过中人之资。办差时,但求蒙混过关,不求精益求精;散衙之后,更不曾温书习业,精进自身。"
唐观方才还在夸赞,怎的忽然话锋一转?高木秧听得一头雾水,眼波流转间满是困惑。
“有差遣便奉命行事,无指示则寸步不前,这便是你身为大唐译语一贯的处事之道,可是如此?”
唐观说罢,目光灼灼地望向她。
这些话,在长安时唐观也曾对她说过。只是她每每不耐听完,不是矢口否认,便是顾左右而言他。
高木秧心知肚明,唐观是想劝她莫要故步自封,原地盘桓,当乘势振翅,攀折高枝。
高木秧抬眸,与唐观四目相对。只见他神色淡然,语气温润道:“秧秧,明珠不当久蒙尘。”
“唐少卿。"高木秧冷声打断,心中无比烦躁。
她别过脸去盯着藤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抗拒,“人各有志。属下身为译语,但求奉命行事,恪尽职守。若这般不合鸿胪寺规矩,唐少卿大可将属下从典客属除名。”
唐观的一句“秧秧”,让她无法再佯装无事发生。。
“唐观,我们不是一路人。”她目光垂落,声音渐低,“你胸怀鲲鹏之志,心如铁石,目及青云。我不一样,我不过是檐下燕雀,但求偏安一隅。若非...若非当年为了让你泄愤,我断不会答应来这百济。"
高木呀深吸一口气,视线从藤架移到青石板地面。
“恳请唐少卿,看在属下百济三载,勤勉办差的份上,且高抬贵目,莫再盯着属下,指摘属下的行事路数,可以吗?”
唐观倏然起身,半跪于她面前,双手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肩头,脸色阴沉。高木秧动弹不得,被迫抬头,对上他那双暗流汹涌的黑眸。
“高木秧,”他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在你眼里,我唐观就是个公私不分、挟私报复的小人?”
见他强忍怒意的模样,高木秧索性心一横,重重点头:“难道不是?”
“既然你这般想,”唐观冷笑一声,手上力道又重三分,“凭什么觉得三年后,我能允许你回长安,安然无恙地在鸿胪寺当差?”
唐观自嘲地牵了牵嘴角,未容高木秧开口,攥着她肩膀的十指骤然松开。他背过身去,语带讥诮。
“我知晓你心中盘算。将你遣来百济,眼不见心不烦,待三年期满,你回到长安,我气也该消了。更何况——”他声音蓦地一沉,"三年光景,或许我早已另觅良人。为了颜面,自不会再提当年被你弃若敝屣之事。这般,你便可安心在典客属做个清闲译语。"
月光将唐观的影子拉得修长,高木秧望着青石板上那道孤影,肩头仍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我......”她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毕竟唐观已经将她的心里话都说完了。
唐观向前踱了两步,整个人浸在月色里,棱角分明的侧颜镀着清辉,平添几分寂寥。
“感情上,我做不到像你这般洒脱。但公务之上,我从未偏颇徇私。”他顿了顿,“你信也罢,不信也罢。从今往后,这些话......我不会再提,如你所愿。"
高木秧心口似乎被一块大石头堵住,喘不过气。
“明日还要去马社,好好休息。”安归堂的雕花木门轻轻合拢,将唐观挺拔的身影隔绝在内。
高木秧仰头,对着夜空中的星星数着“对不起”。
翌日清晨,扶余岐的马车叮铃铛啷地停驻马社门前。
崔十郎整冠迎上前,对马车上下来的三人拱手作揖:“掌事崔十郎见过世子、唐少卿、高译语。”
扶余岐大袖一挥:“免礼,今日来,是要给师傅挑匹好马,麻烦崔掌事了。”
“昨夜接到宫中敕令,着实令在下惊叹。不想高娘子不仅精通译语,竟还擅御射之术。大唐女儿,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扶余岐在边上听着,喜笑颜开,看高木秧没给唐观传译,用他生硬的汉话朝唐观比划。
“唐少卿,他,夸,师傅,”说着竖起拇指,“很...厉害!”手指在崔十郎与高木秧之间来回指点,眉飞色舞。
高木秧暗叹扶余岐的迟钝——这一路行来,她与唐观始终相隔三尺,缄默无言,如此明显的疏离,扶余岐竟浑然未觉。
崔十郎眼风扫过神色淡淡的唐观,躬身道:“因筹办秋狩大典,上等猎马皆已调往猎场。仓促之间,只能劳烦三位随在下移步猎场相马了。”
往常传译,高木秧总要挨近唐观身侧,或是唐观会微微倾身相就。而现在,二人却都纹丝未动。高木秧只是草草将崔十郎的话转述给唐观。
唐观略一颔首,未置一词。
扶余岐雀跃不已,听闻能去猎场,转身就要往马车里钻。
“世子且慢。”崔十郎连忙劝阻,“前往猎场的山路崎岖难行,马车不便。依在下之见,不如骑马前往。”
高木秧闻言,心头一紧,下意识就想到唐观臂上的伤。
未料唐观听完传译,竟不假思索道:“可。”
崔十郎当即击掌示意,马社小厮牵出四匹马,崔十郎矫健地翻身上马,扶余岐紧跟着攀上马背。
高木秧不自觉地望向唐观,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四目相对间,空气仿佛停滞。
终究是高木秧先败下阵来,低声道::“唐少卿的伤......能骑马吗?”
唐观这才开口,略抬了抬右臂:“无碍,抓得住缰绳,只是拉不得弓。”话音未落,他已利落地跃上马背,追向前方二人。
见他如此,高木秧稍稍安心,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挺身上马。
崔十郎一马当先,唐观紧随其后,扶余岐特意勒住缰绳等候,与高木秧并行。
"师傅,秋狩之时,我们结伴同行,打到的猎物,一人一半,怎么样?"扶余岐兴致勃勃地问道。
高木秧在马背上微微摇晃,莞尔道:“若是我和岐世子都两手空空呢?”
“那便只能,四手空空了。”扶余岐边说边松开双手比划,缰绳一脱手,身下的马骤然加速,扶余岐往后一倒,险些摔下马,幸亏他反应快,急忙俯身,手捞起缰绳死死攥住。
这番动静引得前方二人勒马回望,崔十郎和唐观驱马过来。
“怎么了?”崔十郎问道。
高木秧惊魂未定,轻抚心口道:“岐世子没注意,松了缰绳。”
“普通马松缰即散,比不得猎马,缰随人意,小世子千万当心些。”
“岐世子,听到了没,千万不能再松手了。方才你要是摔下去,唐少卿和我怎么向王上王后交代?”
崔十郎和高木秧都在对着扶余岐说话,唐观听不懂,在一旁默默将高木秧周身细细检视一番,见她没受伤,眸中忧色方才消散。
扶余岐咧嘴,冲高木秧笑道:“知道了,师傅,我刚刚厉害不,动作快不快?”
高木秧偏过头,翻了个白眼,这才注意到唐观,想到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将方才的险情娓娓道来。
唐观颔首,道:“让岐世子专心骑马赶路,少说点话,以免分心。”
崔十郎与唐观拨转马首,继续引路前行。这下,高木秧说什么也不让扶余岐与他并行,连声催促他赶上唐观。
四人四马,出了泗沘城,马蹄声碎,迎着朝阳,驰向猎场。
与此同时,城外山岭,嶙峋山石,一道魁伟身影隐于摇曳的树影之后。
此人双目如隼,视线穿过簌簌摇曳的树影,死死咬住落在队伍最末的高木秧,眸底映出拨珠算筹般的精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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