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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会有期
天刚蒙蒙亮,安河县自疫病扩散后的早晨便一直很安静,听不到鸡鸣狗叫,也闻不到早点铺子的炊烟味儿。
“咚!咚!咚!”
王家巷的巷口,王二麻子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翻了个身不想理会,但那声音不依不饶又响了起来,敲的不是他家的门,但整条巷子都听得见。
不像之前街坊邻居有气无力的求救,也不像之前来抬人的衙役那样敲一下就走,敲得很执着。
他心里犯着嘀咕,还是披上衣服下了床凑到门缝边往外瞧。
外面站着几个穿皂衣的,旁边还有几个民夫抬着大木桶正冒着热气,里正手里拿着本册子正对着隔壁张三家的门喊:“开门!官府发药,出来领药了!”
一股浓得发苦的药味顺着门缝飘了进来。
王二麻子眨了眨眼,有点没弄明白。发药?官府不是只管抓人、抬人吗?
里正的嗓门又响了起来,带着点不耐烦:“快点儿!一整条街等着呢!喝了药总比等死强!”
这话骂得难听,但王二麻子却觉得像是有了些希望。
“吱呀”一声,他听到隔壁张三家的门开了一条缝。
王二麻子也鬼使神差地拔开了自家的门栓。巷子里其他的门也陆陆续续地开了,大多都只开一道缝,露出只眼睛打量着外面。
接着就有人陆陆续续的听着里正的叫喊,拿出自家的碗排起了队。
——
等待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洛云裳不敢想如果燕飞也失败了她哥哥该怎么办。
终于在第六天,燕飞浑身是伤的出现在驿站外那条小路的尽头,他一条手臂软软地垂着,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株药草,只来的及把它塞进洛云裳怀里,便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为了给燕飞解毒疗伤,又耽搁了两日。
当一行人终于快马加鞭赶回安河县时,洛云裳的心几乎是悬着的。她想着将那张顾云舟给的药方送给县令,药材的问题只能让县令他们解决,手里的药她自私的想先给哥哥使用。
可这个想法又让她无比内耗,毕竟她也知道药草早就被抢空或者控制了,只有药方也无济于事。
一路上她反复设想城中的惨状,甚至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座死城的准备。
然而等真的到了城下,她却愣住了。
城门没有封死,几个戴着布罩子的衙役正在盘查一个要出城的货郎,她原以为会是尸横遍野遍地哀嚎,结果全都没有出现。
街道上人不多,但也不是空的,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一个驱虫防疫的草药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汤药味,文庙的院子里升起几道浓烟,能隐约看到有人在排着队,从几口大锅里领着什么东西。
她来不及细想冲回家中,撬开哥哥的嘴将煎好的汤药一勺勺灌了进去。
燕飞用命拿回的药确实神效,半日之后她哥哥竟真的退了烧悠悠转醒。
洛云裳扶着哥哥喝下半碗米汤心神稍定,她望向窗外正好看见一队衙役推着板车,车上放着几个大木桶,里正跟在旁边,正拿着名册挨家挨户地敲门分药。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张准备献给县令的药方,总觉得事情似乎不是这样的发展。
当晚可能是忽然放松了下来,洛云裳做了个梦,梦见她安河县的情景不是白天那样.
这里的空气是酸的,腐烂的尸体味和草药混一起令人作呕,她跑回家看到哥哥躺在床上,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已经快要没气了,她和原本的做法一样将汤药给哥哥灌下。
哥哥的命暂时保住了,她松了口气攥着药方去了县衙。
县令拿着药方看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安河县感谢洛小姐的义举,但是很不巧没药了,城里什么药都找不到了。”
顾云舟站在她旁边没说话。
大堂里很安静。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衙役跑了进来话都说不稳:“大人!端王殿下……到了!”
县令“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还没等他有下一步动作,一个穿着墨青色常服的年轻人已经从外面走了进来。
是沈知行。
他先是对县令点了点头,然后就看向了洛云裳。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他对着洛云裳说道。
然后才转向县令简单地解释了一句:“我奉命巡查,听闻安河县有疫,我记得洛小姐的兄长在此地便过来看看。”
他又补了一句:“来之前我让手下从江陵调了一批药材,船应该到码头了,你派人去接一下。”
最后他的目光回到了洛云裳身上,语气很淡:“我想你大概会需要。”
梦到这里,就停了。
洛云裳猛地睁开眼,心口还在一下下地剧烈跳动。梦里发生的一切都那么真实,以至于当她意识到现实中的安河县根本不需要她这样做时,她的心里一种说不出的空落感。
——
安河县上空飘了近一个月的药味才慢慢淡下去。
流民棚区那边开始有了人声,几个恢复了力气的男人正跟着舒瑾一起挖排水沟,一个妇人端着碗水递给舒瑾,她家孩子前面也感染了疫病,不过现在正在不远处和伙伴们追着一个草球跑。
舒欣在另一头的大锅前打着哈欠,给排队的人分发稀粥,锅里的粥比前些天稠了不少。
舒瑾过来帮忙盛粥时低声对她说:“前天在县衙仓库角落发现的那批陈米,真是帮了大忙。”
舒欣偷笑着“嗯”了一声,手里的勺子却没停。
流民区里最后一截排水沟正在收尾,舒瑾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时不时跟负责的工头核对几句。
县令张大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们身后。他看起来比前阵子更瘦削了一些,一身常服袖口还沾着点泥,他先是扫过那条排水沟,然后又看向舒瑾手里的册子上。
舒瑾察觉到身后有人,回过头连忙行礼:“大人。”
张县令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目光重新回到了那本册子上:“这几日都在忙这个?”
“回大人,是这次疫病中活下来的流民和部分城中贫户的名单,”舒瑾将册子递了过去,“想着日后安置他们时官府或许能用得上,学生便斗胆做了些整理。”
张县令接过来翻开册子,册子上的字迹清隽有力,笔画工整,名单的条理也十分清晰,籍贯、家人、是否识字都用朱墨分列,一目了然。
他合上册子却没有立刻还给他,反而像是随口问道:“你这几日都在这泥地里打转,书本可曾丢下了?”
舒瑾恭敬地答道:“回大人,学生家贫,书本亦是几经周折才置办了些,不敢荒废。只是白日里要帮衬家中农活,只能在夜里挤出些时间温习。”
“哦?”张县令的眉毛扬了一下,这声回应里比之前多了几分深意,他指了指脚下这条刚刚挖好的沟渠,“那我就考考你,论治水古有‘疏’‘堵’之辩,你如何看?”
舒瑾并不慌张,这些天他看着河水涨落,看着流民哀苦,书本上的道理早已在心里和现实揉捏了千百遍,他略一思索沉声答道:“学生以为疏为治本,堵为应急。水流如民心,宜疏不宜堵,方为长久之计,然眼下安河县百废待兴,人力物力皆有不逮,若要大兴土木、全线疏通,恐非一朝一夕之功。故而当务之急,应是先堵住险要缺口,再疏通关键河道,疏堵结合先保民生安稳,再图长远之利。”
听完这番话,张县令点了点头,又问:“你如今可有功名在身?”
舒瑾的眼神黯了一下,如实答道:“回大人,学生本家在北地,因逃荒南下错过了去岁的童试,至今仍是白身。”
张县令这才把册子还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读书人,这些整理户籍、监督营造的活计终究是杂务。”
他收回手背到身后:“事情了了就早些回去温书,别把才学都耗在这些琐事上。”他看着远方意有所指地说道,“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舒瑾握着那本还有些温热的册子,郑重地应了一声:“是,学生定不负大人厚望。”
——
确认整个县里半月无事后,拦在城门口的栅栏被撤走了。
集市再次开张,叫卖声零零星星地响了起来,只是听着不如以往那么中气十足。
舒欣和舒瑾出来买些布料和油盐,家里实在是什么都缺了。
他们路过一家客栈门口,正巧有仆人将行李搬上一辆马车。洛云裳站在车边叮嘱着什么,她哥哥洛云平站在她身侧,虽然还穿着略显宽大的旧衣,但已经能自己稳稳地站着了。
洛云裳也看见了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舒姑娘,舒公子。”她福了福身,神色有些复杂。
那晚的梦境太过真实,以至于她现在看到舒欣,总会想起梦里那个被所有人依赖、力挽狂狂澜的自己,再看看现实中这个平平无奇的女孩,心里便五味杂陈。
“洛小姐这是要走了?”舒欣笑着问。
“是,家兄身体已无大碍,我们准备南下去投奔一位故友。”洛云裳轻声答道。她口中的“故友”,正是“原书剧情”里她将要遇到的下一位男配。
洛云平也上前一步,对着舒家兄妹郑重地作了一揖:“二位高义,救命之恩云平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洛公子言重了。”舒瑾连忙回礼。
几句客套之后,便再无话。
洛云裳看着舒欣,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舒欣挥了挥手。
看着马车缓缓驶离,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舒欣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位“原书女主”总算走了,安河县这个小地方,总算是恢复了它作为“背景板”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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