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已亭亭

　　“何三公子是真的不怕累及家人吗？觊觎未来太子妃可是重罪。”

　　“待此事尽了，我便禀告陛下此事具是你功劳，讨他赏赐。”他别过头，淡淡地：“那时，你有选择的权利。”

　　一行人的脚步声即使再轻，在一群长期被囚禁的人听来也觉刺耳。
　　石门开启，火光摇曳，映出密室中一群缩在墙角的少女。她们衣不蔽体，面色灰白，惊恐地望着门口，有人低声哭泣，有人发出几不可闻的呜咽。

　　元微几乎是怔住了，片刻之后，她快步上前，难以置信：“是县令将你们囚于此处？”

　　少女们听到此语，骤然停止呜咽，抬头空洞地看着他们。良久才有一个女子颤着声音问：“你们……你们不是县令的人？”

　　何煦沉声道：“不，我们奉命查案，来自长安。”

　　他默不作声地招手，命暗卫将披风披在她们身上，递水，点灯。士兵接到讯号，从密道另一端进来，迅速而安静地护送这些少女撤离。

　　元微眼圈微红，看着这些原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满脸麻木的少女，心中一股难言的怒意翻涌。
　　“你们是怎么被抓来的？”

　　其中最为年长、也是刚刚大胆回话的那名女子开口：“是县令府的管家……说请我们去教坊弹琴唱曲，给贵客助兴……我们一进来就被关了起来。”

　　“贵客是谁？”

　　女子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只听县令对他十足恭敬，唤他老王爷。”

　　元微四处张望，打量着周围环境。密室深处还堆放着大量陶罐和药炉，她走近。空气中混杂着一股甜腻而令人作呕的香味。
　　何煦瞧见她紧皱眉头，也走过去，撬开一只陶罐，脸色瞬间冷了下来。

　　“以少女之体炼香，用香薰熏体，驱邪延寿。”他顿了顿，“是道门术法中早被弃用的禁忌之法。”

　　元微终于明白为何少女会源源不断失踪，为何县令会在知道他们要住进府里时的神色一暗。这一切的幕后指使，是那位在朝中盘根错节、看似德高望重的老王爷。

　　何煦站起身，目光沉静。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兰亭集序》无关，但有人将何家和元家引到这里来拆穿此事。”
　　“我们被算计了。”

　　元微转头看他。

　　“这只是一层烟幕。”何煦低声道，“以为在追查失踪的宝物，其实却被引到了老王爷的密幸中。如此，幕后之人要让老王爷来除掉我们，既不脏了自己的手，又让陛下知晓老王爷的龌蹉事。”

　　元微沉默良久，“是谁……借我们？”

　　“还不知道。”何煦看向她，语气平静，“但这个人，便是盗走《兰亭集序》的真凶，即便不是，也是帮凶。”
　　少女们已由暗卫送走，密室中只剩下他二人。四周静得可怕。

　　元微静静地站着，双手缓缓攥紧。她问：“你说，榕县县令会死？”

　　“会。”何煦看着她，“此事会以他的死而结案，陛下仁孝，不会让老王爷受万人指摘。”

　　榕县衙门。
　　县令被押入暗室，面如死灰。他还在求饶：“我……我只是奉命行事，老王爷他……”

　　元微没有听完。
　　她抽出腰间的短刃，在他最后一声哭喊中，干净利落地了结了他。
　　没有迟疑，没有怜悯。

　　她走出暗室时，手指微凉，心却异常平静。
　　何煦站在门口，早已知晓一切。他迎上她，不动声色地脱下外袍替她遮住满袖血迹。

　　“走吧。”他说，声音轻而稳。
　　她看他一眼，点头。

　　回京之后，整件事被朝廷压下。陛下下旨为榕县派去新的县令，原有的榕县县令图谋不轨，欺君罔上，已被就地正法，赈救少女之事则一笔带过，未再深究。

　　何煦将所有细节处理得妥帖，没人能查到是元微处死了县令。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陛下私下召见何煦，“那榕县县令，可是你杀的？”

　　何煦自是知道此事瞒不过陛下。他跪下，沉声答：“一切都是臣的错，臣未有圣断便私下动刑，请陛下降罪。”

　　“真是你？动用私刑处死一介县令，何日则，朕看着你长大，你怎会犯这样的错误？这可是死罪！”

　　他的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没有一丝犹疑。“臣愿一死，以正法纪，以全皇威。”

　　“人不是你杀的。”
　　何煦猛地抬头。

　　皇帝的话耐人寻味，“你却认了。”
　　“她为何动手？”

　　何煦挺直脊背跪着：“禀陛下，因为那些被县令囚禁的姑娘。”

　　皇帝沉默良久，未说一句责怪的话，反而叹了一声。

　　“世道如此，她年轻难免冲动。回头告诉她，让她收一收锋芒。光凭一腔热血，只会将自己送入死路。”

　　何煦磕头：“臣明白。”

　　“只是何日则，别忘了你曾经答应过朕什么。朕让你和她一起查案，不是为了让你和她谈情说爱的。她依旧是朕属意的太子妃。”

　　午后宫门静肃，暑气尚未散尽，石阶下却已立了两人。
　　顺冬与笃志望着宫门的方向，神色焦急。

　　终于，何煦熟悉的身影从宫门走出。
　　“何大人！”顺冬第一时间迎上去，脸上满是慌乱与急切，“您终于出来了！”

　　何煦刚从陛下面前辞出，听到这声喊，心下不好：“出什么事了？”

　　笃志抱拳，满是愧责：“是元姑娘。元大人得知她私自杀了县令，正在祠堂用藤条……”
　　何煦脚步陡然一顿，眉头紧皱。

　　顺冬焦急得很，想来是元大人真的下了死手。
　　“在下实在是没法子了才跑到何府，恰巧您不在，府里人说只好来宫门外候着……”

　　他来时坐的是马车，此刻归途心急如焚，遂解下马身上的桎梏，连马鞍都未来得及套上便一跃而上。
　　何煦扯着缰绳，不忘留下话给顺冬：“我方才面见陛下，陛下已允不追究元姑娘之责。你和笃志骑马随后，与我前去元府。”
　　不待多言，他拂袖而去。

　　元家祠堂内，藤条挥下的声音格外清晰。

　　元微咬着唇，身形颤抖，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
　　她双膝跪地，衣衫已被血色浸染，后背鲜血淋漓。

　　元大人面色铁青，手中藤条沾着血丝，却毫不迟疑。
　　“我元家竟出了一个在天子脚下对陛下臣子动私刑的人，纵使他罪恶滔天，可他更是朝廷命官！元微，你这是要害死我们家族啊。”
　　“一介女儿身，却敢一意孤行，私下杀官，若非何大人周旋，今日你该是送入廷杖，而不是我来教你！未来太子妃又如何？陛下既能钦点你为他皇儿媳，也能赐死你。”

　　元微倔强地抬头，眼中带着泪，却没有低头：“他该死。”

　　“该死与否，不是你说了算！”

　　“你是元家人，做事之前也应该想想父兄啊。”

　　元微垂下眼，咬紧牙关，不言不语。藤条再度挥下，她的身子轻轻一颤。

　　门外突然传来疾步声。

　　“住手！”
　　何煦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厉色步入祠堂，行至正中：“陛下口谕到。”

　　元大人手一顿，侧目看他。

　　何煦看着直不起背的元微。她这么骄傲的一个人，此刻被打得奄奄一息。
　　她的父亲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似要将女儿打死一般。

　　他看着这样的她，心疼难以掩饰。“陛下口谕，元微私下诛邪，虽越矩，然出于忠义，陛下心中明了。此案既已结，望元大人收手，慎行家法，勿伤朕之儿媳。元微无罪，依旧是属意的太子妃。”

　　堂内一静。
　　元大人神情复杂，最终长叹：“既是圣意，老夫不再多言。”
　　藤条落地，啪地一声，似斩断了满堂风声。

　　何煦忙走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元微，见她唇色苍白，额上不停地冒冷汗，背上又是血迹斑斑，不知该碰她哪里好。
　　这样瞧着，整个背都烂了，肩膀定是也碰不得的。他托着她的头，轻轻放到自己肩膀上，低声唤道：“滔滔……”

　　元微听到他喊她的乳名，身形微微晃了晃，强睁开了眼。

　　他俯身要将她抱起，她却轻轻避开，语气隐忍：“别……后背疼。”

　　顺冬已奔进来，眼眶通红：“女公子，小的背您。”
　　一旁的裹夏早迎上来，从何煦手里接过元微，哽咽着还不忘向何煦道谢：“多谢何三公子带回陛下口谕，若非如此，女公子只怕被老爷打死在祠堂。”
　　元微靠在她背上，终于撑不住，虚软地垂下头。

　　何煦紧随其后，一路护送二人回院。
　　顺冬怕她疼，不敢走得快。元微背后仍隐隐渗血，裹夏忙披上披风。

　　何煦低声道：“别怕。她不会有事。”
　　裹夏点头。

　　回到院中，元微被轻轻放下，趴在软榻上，气息尚稳，却面色惨白。
　　何煦轻轻拂开她身上的残衣，看到那一道道伤痕时，眼中几乎压不住的怒意翻滚。

　　“你为何不同你父亲说清楚？”
　　她抬眼望他，声音低哑却清楚：“何煦，我不后悔。”
　　何煦低下头，“我知你不后悔。”

　　院中寂静无声，唯有榻上女子轻轻合上眼，唇角微动，却无言。

　　良久，“你何时走？”她问。
　　何煦摇摇头。

　　笃志带着围得严严实实的“何煦”，早在一刻钟前上了离开元府的马车。
　　这夜，何煦未离她榻边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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