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摇尾

　　庄迭一开始确实有点酒精过敏，后来喝多了，酒精显然适应了他的身体，只是偶尔会给他上妆。
　　他没想到慕华年一眼就看出来了。

　　所以这人在看着他出洋相？庄迭轻笑一声，酒劲上来，睡了。
　　他再醒来时，昨晚的事已经记不清了，就记得一个名字，慕华年。

　　“慕华年？”没有人应。
　　庄迭不再试探，起身时瞥见桌上那杯柠檬水，杯子下压着张便签：“我只上晚班，白天要去学校。醒了就自己走。”
　　语气冷冰冰的，挺无情。可要是真无情，干嘛还留这张便签？庄迭扯了扯嘴角，把便签塞进口袋。

　　走出酒吧，十月的冷风灌进脖子，庄迭的皮肤很快就红了。他看了眼手机，正好看到路远舟发来的测试结果。索性，一切都好，算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今天休息吧，别来了。场子我一个人看得住。我们庄大赛车手养精蓄锐，后天干翻全场！”
　　庄迭笑了笑。他和路远舟默契地没再提找庄均存投资的事。

　　是在大二那年，他和路远舟一拍即合，开始捣鼓动力赛车。一位很看重他的教授发邮件问他要不要读研，庄迭开玩笑说没什么成果，不好意思伸手。
　　后来整个大三，庄迭几乎住在实验室，除了佐伊的酒吧，没别的娱乐。路远舟说他这辈子从没这么认真过，庄迭也没否认。

　　他要是真想当个废物，绝对能当得最称职、最让人满意。
　　可惜，他不想了。

　　大三毕业时，他们把一年的成果打包送去参加CUR大赛。TUD在这个比赛上拿过不少奖，那年的荣誉属于两个东方面孔。
　　拿到奖杯那天，庄迭发了条动态，和他平时花里胡哨的风格完全不同。他只是偶尔沉寂，就迸发出了破茧般的生命力。

　　那条动态教授看到了，发了句“恭喜”，他一直很看重庄迭，他知道庄迭从前可能吊儿郎当，但他认准的事情，不会放弃，也不可能失败。
　　教授刚关掉获奖通知，就收到了庄迭的简历。
　　“现在再说我是您的学生，不会给您丢人了吧？”

　　读研后，学校给庄迭的权限更高了。教授花两个月帮他修复了系统里的小bug。可两个完美主义者凑在一起，对别人简直是噩梦。路远舟跟了另一个教授，却几乎二十四小时和庄迭待在一起。
　　“前两天群里还问呢，下次聚会我们俩还是不去吗？”
　　路远舟敲电脑敲到手指发麻，扭着脖子看旁边缩成一团查bug的庄迭，他是真怕冷。

　　“不去，忙完再说。”
　　“我不是看前几天有几个姑娘加了你微信，你就一个都不喜欢？”
　　庄迭摇了摇头，他对于喜欢的定义很严格。

　　在他最纯情的年纪，或许也对最亮眼的女孩子，亦或者是男孩子有过心动，但他将这一切归咎于生物的趋光性。
　　那些看起来很明媚的人很吸引庄迭这种看不到光的人。
　　可光太亮了，他又会睁不开眼，会觉得自惭形秽。

　　项目慢慢成熟后，有几个高年级的想丰富简历，低年级的则对"大神"充满崇拜。他们托教授来问庄迭，想在项目组混个位置。庄迭来者不拒，但最后留下的只有三个人。
　　大家都以为庄迭会靠着庄家的钱把基础设计外包，或者至少换个更好的环境，给研发基地添几台机器。但他从没张过嘴，就靠自己和路远舟熬。

　　然而现实还是推了他一把。昨天庄迭还是给庄均存打了电话，他现在需要一千万。
　　但那通电话没打通，庄均存压根没接。

　　抛开他和路远舟三年的付出不谈，团队过去一年几乎全年无休。可要把一个成熟产品做出来，比交个参赛设计难太多了。
　　庄迭挂掉电话，心烦意乱地去实验室外吹风。半小时后，他收到一笔境外汇款，汇款人是张宪。

　　张宪是庄均存的战友，炮兵营上下铺睡了四年。后来庄均存转业下海，他会说话也会来事，赶上开放那几年捞了不少。之后不知道谁在他耳边吹风让他搞地产，他选来选去回到江城。
　　那时江城的房子还没那么离谱，庄均存在开发区选了块地建楼。等他的楼盖好，开发区也发展起来了。

　　而张宪本来可以在部队待一辈子，可他之前在边境受的伤太重，岁数上来确实力不从心，他的腰椎要仔细看能瞧见一个凹槽，那里少了一块骨头，他就只能退伍。
　　等张宪从军营里出来，庄均存开着他那辆十分扎眼的车去接他，车后座坐着庄迭。

　　那时候庄迭六岁，刚被他母亲萧玲送到庄均存身边。车上三个人面面相觑，张宪还没开口，庄迭糯糯地喊了声“张叔叔好”。张宪一眼就喜欢上这孩子了。
　　后来张宪再见庄迭，是那年过年。虽然还是那句“张叔叔好”，但一整晚庄迭都没再开口。

　　那时候庄遥闹得实在太厉害，庄逸也慢慢长大了，跟着姐姐狐假虎威，庄迭在那个家里就像是讨饭的老鼠。
　　看现在的庄迭，没人能想到他小时候不爱说话，又黑又瘦。

　　张宪见不得小孩被这么养着，他们当兵的对待敌人都不这样。
　　于是他私下里和庄均存说过几次，但那时候庄均存的公司忙着转型，他又把视野投向了证券市场，再加之庄迭的存在对他来说，就像一张完美的答卷上被橡皮污了一块，越擦越脏，他选择视而不见。

　　张宪没再多说，他没立场评判别人的选择，但能做自己的选择。
　　等过了三年保密期，他就带庄迭走了。

　　庄迭把电话打过去，对面响了三下就接通了。
　　“张叔，您这会儿不该在索马里海上会海盗吗？怎么，发了一笔不义之财？”
　　张宪在电话那头和朋友说了两句西语，走到安静处，说："猜到你小子最近缺钱，这算不算雪中送炭？”
　　“真是猜到的？”
　　“嗯，你爸猜到的。”

　　“靠，膈应谁呢？”
　　比起没要到钱，那个没接通的电话更让庄迭难受。他一年给庄均存打不了几个电话，大多时候都是张宪打电话，他顺便问候一声。
　　现在卡上的钱让他觉得烫手。

　　“那是你爸，”张宪没计较他的态度，反而笑了，“你还真别说，历史上最像皇帝的，往往都是他流落在外的儿子。”
　　张宪从不避讳在庄迭面前谈起他的身世，他并不觉得庄迭的出生有什么问题，谁不是一个爸一个妈？唯一的区别可能是庄迭投胎时看走了眼，成了萧玲母凭子贵的工具。

　　“不过钱你放心用，我给的。”
　　张宪太了解这孩子了。
　　“可你哪来这么多钱？老庄不是每月给咱俩十万吗？你还要分一半给我存着。一千万，”庄迭估计了一下，“你不会把咱俩的棺材本都拿出来了吧？”

　　没等回复，电话那头张宪的渔友喊他拉杆。张宪把手机往兜里一塞就跑过去了，手机在口袋里上下震动，庄迭皱着眉头把手机拿远。
　　“叔，咱违法乱纪的事情可不能做啊。”
　　“没做，你放心用，钱干净着呢，我又不光是你的老妈子。”张宪把鱼摘下来扔进桶里，用腰侧的布擦了把手，“你叔这么多年也攒了点钱，够你花的。”

　　“叔，”庄迭沉默了一会儿，张宪就在电话那头陪着。听着张宪在换饵的声音，庄迭问：“我要是张嘴了，我爸会给钱吗？”
　　“会。”
　　张宪没犹豫。他把拴好鱼食的鱼线甩出去，然后拿着电话专心致志和庄迭聊天。

　　“我不想说你妈不好，毕竟我也没见过她几次，而且她给了你命，我得感激她。但我就遇到过两次她来要钱，我脾气很好了吧？扪心自问也经不住这么造作。”
　　张宪叹了口气，继续说：“庄迭，你知道为什么你六岁后你妈就没来过了吗？”

　　六岁，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一段人生庄迭已经逼着自己忘记了。
　　可是真的忘了吗？大多数吧。为数不多剩下的都与萧玲有关。
　　张宪听不到回答，但也能大概猜到庄迭此刻的表情，他又叫了声“庄迭”，庄迭说在听。

　　“你爸不想让你妈再影响你。他和萧玲聊了一个最后的价钱，一次性切断了你和她的联系。”
　　所以自己是被卖掉了。

　　庄迭突然笑了。这个理由他猜到过，但又觉得萧玲没这么好说话。
　　看来庄均存确实已经在他身上花了大价钱了，萧玲很贪心的。

　　“你爸吧，”张宪又叹气，“我也说不了他什么。我是真没想通部队里待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就连纪律作风都控制不住。庄均存算是给我们炮兵丢人了。”
　　“哈哈，你倒是当着他面儿说啊。”

　　张宪感觉他情绪好了些，语调也不自觉扬了起来，“总之钱你拿着花，你不好意思张嘴我帮你说。我走的时候就和他说好了，儿子我养，但爹还得是他庄均存。该花的钱，该给的钱不能少。小迭，叔在呢。”

　　但这笔钱庄迭还是没花。他用张宪的名字开了张卡，把钱都存进去给他养老。
　　庄均存的钱他拿了心里不安，张宪的钱他拿了怕看不起自己。

　　不过这份骨气在庄迭想买管牙膏时用光了。

　　“先生，您要不换张卡？”
　　“嗯？没钱了？”
　　庄迭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卡号。他记得这上面应该还有一万，这个月还有三天，够他活到张宪回来了。

　　收银员摆了摆手让他看屏幕上的“0.00”，庄迭有关昨晚的记忆一瞬间全都想起来了。
　　“……刷这张吧。”
　　张宪那张卡的余额变得有零有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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