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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见与偏见17
威士忌不能豪饮,一个晚上八十毫升足矣。
闻谦在等调酒师削冰球,他的手搭在吧台上,眼睛专注地看着冰球,就像许人语并不在他边上。
许人语看着调酒师把表面粗糙的冰球放进压球机里,随口问道:“闻律师,你到底为什么讨厌我?”
闻谦没有看她,他知道此刻她的目光肯定不在他身上。
按照相处过几次的经验,闻谦自认他对许人语已经有了浅薄的了解。
她不在乎除了她自己之外的任何人,目中无人,高傲,自我。
他工作时偶尔分心会想到这一点,想到那双戏谑的、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好像对每个人都这样,就连那些看起来相处得很好的朋友也不例外。
冰球在菱角分明的玻璃杯里转了几圈,酒水跟着旋转挂壁,滑落。
闻谦接过那杯酒,距离许人语的问题仿佛已经过去一个世纪,他才肯开尊口:“许医生,你可能误会了,我并没有讨厌你。之前那些琐碎的不愉快,我没有放在心上,许医生也不用太自责。”
他听见耳畔一声清晰的哂笑,分明在嘈杂的酒吧里,他还是能够精准分辨出来自她的声音。
经过背景杂音的烘托处理,她的声线更加飘渺,就像站在高处俯瞰。
“闻律师,你不觉得说话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会显得更加真诚吗?”
这句话好像一记飞箭,闻谦才意识到箭在弦上的时候,最尖锐的矛头已经穿透靶心了。
闻谦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他们两个之间,有什么对视的必要?
谁会愿意同她那么审视的眼神对视?旁人如果没有防备,一定会被她的目光剥得赤.裸。
闻谦的眼神岿然不动,刚想开口,先听见许人语的声音。
他始终觉得,今天晚上她的声音跟以往有所不同,更轻,中心更空,仿佛一种毫不刻意的调笑,让他有点无所适从。
她这样的人,言语之中怎么可能会有片刻旖旎。
“闻律师,你每次和我说话的态度跟你客户说话的态度是一样的吗?如果不一样,我真的不理解为什么你对我那么傲慢。”
闻谦终于想笑。
这样看来许人语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坦诚。
她能纯粹地把这么固执己见的观点直接告诉他,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她聪明还是愚钝。
他抬眸,正对上许人语的眼睛。
她眼里有笑,很浅的笑意,卧蚕微微堆起,似乎是睡眠有问题,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她什么都没掩饰,连眼中冒犯的逗弄都没掩饰。
一种毫无礼节的冒犯的笑,出现在她身上已经没什么可意外的。
闻谦有意识地遏制尖锐的矛头穿透靶心的举动。
“许医生,你真的对我有很大的偏见。”他一只手臂搭在吧台上,漂亮白皙的手指轻轻点在黑色玻璃板上,神情泰然许多,“这怎么办呢?”
不等许人语接话,他继续说:“许医生真的应该反思一下自己,为什么正常的社交行为,在你心里都会被界定为傲慢,是我真的有错,还是许医生太固执,不肯改变对我的看法?”
偏见对偏见,一定要谁压谁一头,就会演变成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
许人语承认她的偏见,至少现在,闻谦没有任何地方让她改观。
不过倒是映证了她猜想的一半,他就是高度情绪稳定的人,这样他都不生气。
许人语觉得自己都快要生气了。
让别人自我反思,这种话也就只有他这样自视甚高的人才说得出来。
幸好明润过来点酒,她夹在两个人中间,打断了火药味:“你们两个在这里说悄悄话啊,干嘛不去跟我们玩?”
许人语顺着这个台阶下了火线,轻盈地从高凳上点地跳下去:“我去了。”
闻谦嗤笑,喝了一口酒。
他没跟着许人语一起过去,他短时间内不想在视线里看见她。
长时间内!
明润点完酒,见他还没走:“你在这里罚站?”
闻谦皱了皱眉,目光定位到不远处热闹的卡座里:“走了。”
-
季乐敏边上有个空位置,许人语刚好坐过去。
闻谦晚到半分钟,在沙发后面站了半天,思索哪个位置可以完全避开许人语——包括视觉、嗅觉、听觉。
这边的卡座是长沙发,左右两边各一张单人沙发,闻谦坐到最靠左手边的位置,虽然依旧能听见许人语的声音,但这样至少看不到许人语。
眼不见心不烦。
中间的矮桌上两瓶龙舌兰,其中一瓶已经喝掉一半,每人面前一只玻璃杯,陶姜在这种场合总是很轻松,热情地一一过去倒满。
到许人语面前,她伸手盖住杯子:“陶陶姐,我今天要申请不喝酒。”
“你又不喝酒!你一天到晚逃酒。”
“今天真的不行,我要开车。”
“你找代驾啊。”
“我的车只有两座,我要跟敏敏一起回她家,找不了代驾。”
陶姜一愣,随口就问:“怎么跟小季一起回去啊,跟你男朋友吵架了?”
许人语卡了几秒:“是有点矛盾。”
陶姜的眼神瞬间变清醒,关切问道:“小语,你还好吧?”
许人语意识到陶姜把这件事情想严重了,她不是离家出走,也没有居无定所,但现在不管怎么解释,容易越描越黑,她也不太想提她跟顾亭之间的事情,干脆简单摇摇头说没事。
酒倒到闻谦那里,他向前倾了倾身子,许人语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再轻的声音,他们之间没隔几个人,总归还是能听清楚。
许人语今天穿得很简单,外套的大兜帽戴在脑袋上,长发垂在肩膀两侧,她回应完所有人的关切,低头在看手机。
手机屏幕的光线映在她脸上,光线清冷,衬得她愈发疏离。
其实她神色一如往常,看不出什么异样。
她跟她男朋友吵架了?
闻谦的感冒还没有全好,咳嗽了两声,声音有点哑:“许医生,你们可以搭我的车回去。”
明润刚好从吧台过来,听见这段对话,长腿一迈坐进边上的单人沙发里,附和道:“对啊,反正他车五座的,不坐浪费。”
许人语越过挡在他们之间的人,寻到他的双眼,对他罕见的好语气:“谢谢闻律师好心,不用了。”
闻谦于是没说话,靠回沙发上。
明润:“那你干脆送我跟蓁蓁还有小齐一趟,反正顺路。”
“我跟你顺哪个路?”
如果他没记错,明润家刚好跟他家反方向。
明润:“同城难道不顺路吗?”
他就知道。
闻谦刚答应下来,边上传来扑哧一声笑,他偏头去看,许人语不知道在跟季乐敏聊什么,她被逗笑了。
他不知道她是向来毫无心事,还是一直善于遮掩。
如果她不在意恋情中的矛盾,是不是也就不在意那个跟她产生矛盾的人。
闻谦从来不知道,他居然能冒出这么多杂乱的想法。
视线无意之中落在许人语端着饮品的手上,或许他是夜视动物,昏暗的光线下,视觉竟然变得更敏锐——水珠顺着杯壁向下滑落,被她的手指阻拦,指尖冻得泛红。
干干净净的手指。
闻谦觉得,自己之前会误会许人语单身并非没有道理,她身上并没有一处能显示出她有另一半的迹象。
更何况,他还以为许人语这种自视甚高的骄傲怪,不会爱上任何一个普通人。
她肯定觉得见过的人都很无知。
结果她居然是有男朋友的。
什么样的人爱她,她又爱什么样的人?
酒吧的噪音直冲他心门,闻谦耳边的鼓噪不仅没有停止,反而愈加喧嚣。
他思考自己是否经常做一些容易后悔的决定,比如今晚,来这里也许会让他的心情更糟糕。
明润第一个注意到闻谦在出神,问他:“你今天吃哑药了?”
闻谦懒得理她,让陶姜cue流程,他们接着玩刚才停下来的游戏。
2V2的提问猜测对方经历或内心想法,被猜中的人和没猜中的人都要喝酒。
七个人面对面建群掷骰子,数字最大的四个人先参与,分别是闻谦、明润、蓁蓁、季乐敏。
开始之前,许人语摁断了顾亭打来的电话,给他回了消息:在外面,晚点回去给你回电话。
顾亭说好,彼此再没有多话,属于他们之间一贯的冷处理,许人语偏好这种方式,至少他们不会在情绪上头的时候说出更加伤人的话。
随机选择猜测对象,季乐敏先选了蓁蓁:“你向家里坦白取向后,家里人非常反对。”
“喝!”蓁蓁回过头看了一眼女朋友小齐,说,“喝一半吧,一开始家里人特别反对,后来同意了。”
蓁蓁监督季乐敏心甘情愿地喝了一半,看向明润:“你的上一段恋情在初中,那段结束后就变成单身主义了。”
明润被提及“早恋史”,涌起往事不堪回首的羞耻感:“这个不算,我肯定跟你们聊过这个!”
陶姜大笑不止:“我作证,我听过。”
明润堤防她把糗事说出来,想要去捂她的嘴。
闻谦趁乱瞥了一眼并没有参与其中的许人语,她手指跳动的频率非常快,皱着眉在打字,他很少见到她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
在跟男朋友吵架?
她跟男朋友吵架的时候什么样?
目光收回的警报拉响太迟钝,许人语已经关了手机,看向这锅乱粥。
对视一瞬,闻谦先扭回头,无暇顾及许医生的反应。
他刚想细询那段“早恋史”,被一心两用功底极强的许人语截了胡:“我没听说过,我要听!”
闻谦跟票:“我也要听。”
明润自己讲述这段糗事,她甚至不觉得这算得上一段恋爱,无非就是玩游戏时认识了本校大她两岁的学哥,暧昧着暧昧着就在一起了,明润说她小时候是社恐,学哥好几次主动提出放学送她回家,两人坐上同一辆公交车,一个在车尾,明润紧紧拽着她同学的胳膊坐在车头,两人从头到尾没有多说一句话。
在此之后,明润觉得她的生活没有加入恋爱元素的必要,就一直保持单身。
“前年我回去过年,家里人突然叫了好几个相亲对象直接上门,我干脆就不回去过年了。”
明润说完,其余人都愣住没有说话,还是蓁蓁率先举杯:“恭喜你获得自由。”
明润从善如流地碰她的杯子:“感谢感谢,不过你喝。”
“单身主义真是我猜的。”
“那喝一半。”
小齐主动请缨:“我替她喝。”
“秀恩爱罚款。”
下一个是明润对闻谦,她皱着眉头不知道在酝酿什么,随后轻轻吐出几个字:“你是处男。”
似乎有人幸灾乐祸地起哄,闻谦笑了笑,慢慢地耸了一下肩,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点没什么可羞于承认的。
他遏制住自己的下意识,同时很意外没有听见许人语的下意识,他以为她这种人,肯定会因为这件事发笑。
然而没有她的声音。
不在乎任何人也是她的作风之一,闻谦明白这一点。
几圈结束,几个人杯子里的酒见底了好几轮,第一局中三个人喝够了,提出旁观,只有闻谦继续下一局。
为了游戏方便,许人语换了个位置,坐在茶几一侧的圆形沙发凳上,刚好和坐在沙发上的人面对面,闻谦坐在她的对角。
她的脸上又露出那种兴趣盎然的笑意,闻谦不得不怀疑她接下来是否有埋伏。
许人语并没有,是小齐主动提议的:“干猜好难,我之前听蓁蓁说的,许医生是不是会什么字词联想?”
季乐敏从醉意中突然出声:“你怎么知道她的神棍技能?”
闻谦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得笑:“神棍?”
许人语两手之间抛着随手从桌上抓起来的骰子,也不否认:“是不是跟闻律师想的一样?我的本职工作确实是个神棍。闻律师要不要跟我玩?”
要不要跟她玩?
闻谦分不清哪一个答案是他的第一反应,他只记得她的眼睛,狡黠、带笑,当中有一些难以描摹的东西,就像不可言说的引力,人们至今不知道从何而来,引往何处。
要不要跟她玩?
闻谦把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拒绝这个邀请:“我相信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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