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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塞尔今日有雪
(35)
和蒂博的交谈无疾而终。
安妮想:
他总是这样。
顽固,逻辑自成一体。
她已经失去了任何想要和他对话的想法,反正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说服他。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堆积成山的疲惫。
就仿佛此刻在她身边坐着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她不知道要怎么形容的东西。
它有着蒂博·库尔图瓦的外表,但那些更深层次的内容,无论是灵魂还是思想,都已经彻底异化成了她看不懂的样子。
安妮感到迷茫。
与此同时,她还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疑惑——
那个身穿天蓝色衬衫、戴着一顶遮阳草帽,站在医院面前朝她伸出手的男孩真的存在吗?
他握住了她的手,对她微笑,然后轻声说道:
“安妮,欢迎你来到这个家。”
他真的存在吗?
还是一切都是她的妄想。
是她活在梦境里不愿醒来呢?
安妮不知道。
在她十九岁这一年,她有了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还有一个同她一样年轻的丈夫,他们三个人组成了奇怪的家庭。
但蒂博看上去适应良好。
他在2011年7月正式转会切尔西,随后被租借给西甲球队马德里竞技。
这也许是个好消息。
对于这个小小的家庭来说,这意味着他们终于不用再去伦敦了,虽然西班牙语并没有比英语简单多少。
安妮不得不开始收拾行李。
起先是蒂博对她说:
西班牙的天气要比英国好。
得益于高海拔,马德里的日照时间堪称全欧洲首都之最,它非常宜居,葱郁的树木与缤纷的花朵装点着这座城市,从太阳门广场到普拉多博物馆,还有丽池公园和德波神庙,名胜古迹数不胜数。
“你会喜欢这座城市的。”
蒂博这样说道。
年轻的比利时门将看上去非常笃定,就像在作出一个必定会实现的预言——
这是不令人意外的。
毕竟他的人生总是这样顺遂。
从家庭到事业,蒂博·库尔图瓦几乎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一切。
后来范妮姨妈也开始这样说。
她说马德里很好,至少比亨克要好。
作为西班牙首都以及国内最大的城市,马德里的市区人口常年维持在三百万人左右,无论是从经济、气候还是发展前途考虑,前往马德里的收益都要远远胜过留在亨克本地。
她竭力为安妮“推销”着这样的未来,作为球员妻子,这几乎是一种必定会到来的未来:
她们会有一个年轻有为的丈夫,有两到三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她们不用读太多书,也不需要为工作烦恼,每天的日常就是喝喝下午茶,然后推着婴儿车出去购物。
生活优渥,家庭美满,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不就意味着一切吗?
她的个人价值已经在家庭内部得到了实现,她是男人的妻子,是年幼孩子的母亲,她完美回应了社会对她的期待——
这还不够吗?
玛丽安·沃斯也是相同的看法。
她说小孩子长得很快,可能一不留神就长大了,所以一定要珍惜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怎么可以为了工作方便就把小孩丢给父母照顾呢?
“你们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她总是这样说。
在和安妮渐渐熟悉之后,这位身材矮小、留着一头棕灰色短发的育儿嫂偶尔会在日常对话中提及自己的儿子。
她说自己有一个生活在别的城市的儿子,但母子俩的感情却并不算亲密。
相反,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疏远。
玛丽安说可能是因为小的时候疏忽了对儿子的照顾,而等到长大后,对方已经不再需要这份迟来的母爱了,所以她希望安妮不要像自己一样,至少不要把小孩独自丢在离父母很远的地方,如果可以,那就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玛丽安的话让安妮沉默了很久。
当然,她明白,对方并没有什么坏心,只是单纯站在“过来人”的角度上劝说她不要走那条错误的路。
于是安妮开始收拾行李。
这或许可以被视作又一次妥协。
她总在妥协、忍耐、退让,并寄希望于这样做可以让生活回到从前,回到一种安稳、熟悉的状态中,就像身处漩涡中心的人试图抗拒引力,结局自然只有失败一种可能。
对于安妮来说,蒂博就是那道漩涡。
他什么都不需要做。
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足以让她的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36)
一个星期后,他们登上了前往西班牙的飞机。
考虑到时间安排,蒂博选择了位于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国际机场,它距离亨克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
这是安妮时隔五年再次返回这座城市。
它看上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无论是位于布鲁塞尔西北部、海塞尔地区的原子模型塔,还是埃维尔附近欧洲总部大楼的玻璃幕墙建筑群。
前者作为比利时1958年世博会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安妮几乎在他们的汽车刚刚驶上环城高速的时候就看见了它。
她很难去形容那种感受。
那种感觉就好像当她坐在副驾驶位上,已经习惯了道路两旁层出不穷的小块农田、森林与零星城镇,但是随着汽车驶向另一条道路,穿过森林,她的视野顿时一片开阔,然后一个全新的世界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这就是布鲁塞尔。
它是全欧洲的心脏。
虽然它的面积只有161平方公里,不到巴黎的十分之一,但是这里却驻扎着超过200个国际组织、1800家游说机构和各国大使馆,它是欧盟核心机构聚集地,每天都有无数重要会议在这里举行。
安妮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冲动。
就仿佛有人在耳边告诉她:
这才是她应该去的地方,不是亨克,不是马德里,也更加不会是伦敦。
她怎么能够忘记过去那些和父母在布鲁塞尔生活的日子呢?
他们当时住在沃吕沃-圣彼得街区(Woluwe Saint Pierre),那儿的环境很好,治安优异,社区配套设施也很完善,一向受到公务员和外交官家庭的青睐。
安妮的学校就在离家不远的地方。
她可以选择骑行上学,大概需要花费10分钟左右的时间,也可以选择搭乘地铁,从蒙哥马利站上车,乘坐三站,然后在罗德贝克站下车,接着步行去学校。
路上,偶尔她也会遇到同班同学。
于是年轻的姑娘们结伴朝学校走去,一路上叽叽喳喳,充满着欢声笑语。
当然,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关于那些曾经的同学、朋友、闺中密友,虽然在那场惨烈的车祸发生后,她们也曾短暂地和安妮取得联系,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
但随着升学、搬家和更换城市,来自命运的无形大手将她们各自推上不同的人生路径,最后聊天框只能归于沉寂。
安妮当然还保留着过去朋友的联系方式。
甚至于她们之间还属于那种可以互道节日快乐的关系。
但是那又如何呢?
发生在2006年冬季的那一场车祸永远地改变了她的人生,它让她失去父母,又让她辗转离开家乡、前往陌生的亨克。
那些生活在布鲁塞尔的日子美好的就像一场梦。
但随着汽车驶下环城高速,窗外的景色变成了低矮的住宅与竖着醒目广告牌的连锁酒店,除此之外还有越来越密集的高架桥、匝道和分岔路口——梦醒了。
安妮知道布鲁塞尔已经被他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们正在向郊外行进。
因为国际机场坐落在这里,它坐落在扎芬特姆郊区,而在这一过程中,道路愈发宽阔,时不时会有印着DHL、TNT等物流公司标志的货车从一旁“倏——”地驶过。
又过了半个小时,他们终于抵达了本次出行的目的地:
布鲁塞尔国际机场。
安妮看到航站楼的玻璃外墙在阳光下闪烁,它非常醒目,而等到真正靠近入口时,她又看到行李拖车、燃油车和舷梯车在停机坪上缓慢移动,身着荧光背心的工作人员穿梭其间。
他们一家三口没有携带太多行李。
毕竟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已经提前办理了托运,由马竞的工作人员协助将东西运往他们在马德里的住所——
一套三室一厅的商业公寓。
面积不到两百平,位于马德里西南部阿圭列斯区(Arguelles)附近,它同样是在俱乐部的帮助下找到的。
抵达机场时,以撒还在睡觉。
由蒂博抱着他。
虽然在儿子刚出生的时候,比利时人的表现还很生疏,但后来他做得越来越好了,他会喂奶、拍嗝、换尿布、给小孩穿衣服以及推着婴儿车、带以撒出门散步。
显然,这位年轻的父亲深谙张弛有道的处理方式,毕竟他已经赢得太多,所以在“育儿问题”上适当退让也是可以接受的。
临上飞机之前,安妮收到了瓦莱丽发来的短信,她说自己正在参加比赛,比赛结束之后会顺道去西班牙看看安妮和蒂博的新家,到时候带上伴手礼。
她还收到了凯文的信息。
那场比赛结束以后,他们之间恢复了联系,但凯文没有来参加酒会,他一向不喜欢这个,所以自然没有和安妮当面道别。
但临上飞机之前,他还是发来了分别短信:
“马德里是一座不错的城市,祝你在那里一切顺利。”
透过候机厅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远处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抬升,引擎轰鸣声隐约可闻。
人来人往。
而安妮敲下了自己的回复:
“谢谢,你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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