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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豹]泥水潭
夜晚唐克罗迪到达宫邸时看起来风尘仆仆。报丧人比他到得早,早把不幸的消息传来:法康利家的主人,故去的西西里公主的丈夫,已于两日前溘然长逝。系某种罕见急症所致——对外公布的消息是这样,不过鉴于死者一贯的糜烂生活,实际的原因则相当暧昧。对生活空虚的巴勒莫贵族来说这是个大消息。人们暗中揣度葬送唐克罗迪父亲的到底是女人和酒中的哪一样,又或许两者兼有。毋庸置疑,唐克罗迪的父亲不是一个能令人尊敬的人。但这不影响他们同情他留下的小儿子。毕竟他是那么年轻、机敏,而且可爱。
宫殿的主人萨利那亲王上前,大力地拥抱住外甥。亲王和所有人一样确信,对于刚刚经历丧父之痛的孩子,没有比亲人的拥抱更有效的抚慰了。这段无声的开场白似乎再一次打开了情感宣泄的开关。从发红的眼眶里,唐克罗迪的眼泪又流下来了。他哽咽地叫了一声舅舅,然后便没有然后。泣不成声。
即使是最刻薄的亲戚也不免在此时心生爱怜。更何况他们是他的舅舅、舅母和表兄弟姐妹。叹气和劝慰的声音交错着,就这样一干贵族们从大门移步向内。同时穿过描绘新生儿受洗和一家之长去世的壁画。他们拍他的肩膀,拭去他的眼泪,同他说话,劝慰这个可怜的孩子。亲王吐出的语句不多,却很有力量。王妃克制地表达了唏嘘之情。弗兰西斯科妙语连珠,旁的兄弟也应和他。女孩子里面数康塞塔哭得最厉害,差一点超过了他们的客人——她一贯这样好心,爱她的表哥,也爱她见面不多的姑父。
一扇又一扇的大门打开,又合上,一遍遍重复的过程见证了亲王宫殿的富侈和唐克罗迪哭泣声的逐渐平缓。在漫长的似乎走不完的回廊里,他们互尽义务:一个表现重情重义,一个表达和蔼可亲。到了会客的内厅时双方都表现得尽善尽美,于是开始坐下,喝茶,用点心,试图用实在的食物与虚妄的八卦让气氛活泼起来。
唐克罗迪环顾一圈,六个表兄弟姐妹或站或坐,到临得整整齐齐,唯独少了一个女孩。但少的这一个比剩余的六个加起来都不同,至少在他的心里是这样的。
“卡罗琳娜呢?”他问,声音中还带着残存的气音。亲王拍在他肩膀上的手一顿。机灵的男孩知道未出场的表姐大概是把舅舅惹怒了。他想她又犯了什么错,但是横竖想不出。卡罗琳娜是有一副怪脾气,可是看那样柔弱的身躯,谁又愿意多为难她?
又或许事态同他的思路并不一致。因为康塞塔很快解围道:“姐姐病了,正在房间休养。”她揉揉眼睛,偷偷觑了眼父亲,小心地说。
***
二楼,亲王长女的房间。
床很大,而且宽敞,四根柱子上华美的绉纱层层叠盖,佐以精细的暗纹刺绣,沉默地炫耀着主人的富足。不过现在一切帷幔都被束起来,露出里面坐的人,是像一棵新生柳树般的卡罗琳娜——他急不可待想见到的人。和上次见面时相比,她的头发长了,也更乱了,但是漂亮依旧。她正侧着身子看向窗外的景色,只给访客留下一张轮廓精细的侧脸。女孩的鼻子尖尖,眉眼深秀,睫毛落下时如蝴蝶振翅,她比传统意义上的西西里美人瘦削太多,但巴勒莫贵族形容这是飞鸟一般的美貌。
唐克罗迪用手扶住门框,轻声叩击示意。卡罗琳娜的眼神从外面的黄沙土地移走,好像终于发现门外还有个人,漫不经心地说:“欢迎。”
她毫不费力地从高而软的床上跳下来,那动作轻灵极了,一点儿也不像是个病人。对此,她似乎连掩饰都懒得做。有一股香气侵入唐克罗迪的嗅觉,健康,而且生气勃勃。男孩的笑随着她的走近攀上嘴角:“骗子。你没生病。”
卡罗琳娜不置可否,她已来到他面前,讥讽地抬起下巴,说:“而你是在假伤心。”
唐克罗迪耸耸肩,是“我对他能有什么感情”的意思。和在舅舅一家面前的表演不同,对于父亲的死亡,他可一点难过没有。老法康利的奢华生活把整个家的底子都差不多掏空了,在唐克罗迪看来,他死得这样早甚至是一件好事,起码自己再也不用担心因为对方而背上债务。啊,他可真是个坏坯子,天生的坏种。不过唐克罗迪挺小心地掩饰这一点:做个大人眼里天使一样的好孩子,会为他的生活省去许多麻烦。
卡罗琳娜则是他真实一面的见证人。她天生具备看穿他人假面的能力,并不避讳将它展现出来。在唐克罗迪看来,在众多的亲戚之中,数卡罗琳娜最可恶——从不配合大家敷衍客套,时常迫使人们暴露出丑恶的本我,而永不为之羞愧。她痛恨虚伪,也擅长揭穿虚伪,因而他不得不在她面前坦诚相待。说实话,这感觉并不好受,如同一个文明人被迫赤身裸体。但是当某一次她看穿了他的假话而出离愤怒时,那双曾经带着狡黠的笑意看向他的眼睛,所流露出的却是失望与抗拒。即使圆滑如唐克罗迪也不免呼吸停滞,不知所措。大概,就是世界上最狡猾的坏蛋也会为这个眼神驯服吧,他对自己说,从此再也没有对她说过谎。
无论如何,他坚信自己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之人。她的父母为女儿的桀骜性情头疼,兄弟姐妹们则对她的乖僻敬而远之。只有唐克罗迪和她一起长大,在他的世界里,她的一切挣扎和变化都有迹可循。
亲王家的第一个女儿自出生起就缠绵病榻。一个服药比吃饭还要多的婴儿无法在西西里酷热难耐的夏天长久存活。那时法康利家的男主人还像些样子,他不喝酒时是那样的俊美和风度翩翩——从唐克罗迪的面颊上可以看出这一点。连费迪南多国王也为之折服,派遣他到维也纳做外交大使。他的妻子,也就是亲王的姐姐,西西里的公主之一,提议将可怜的侄女带到更加凉爽的维也纳居住,这气候更有利于新生儿的成长。长辈们欣然同意,因为王妃很快怀上了第二胎,巴勒莫的宫殿手忙脚乱。于是卡罗琳娜的孩童时代便在姑父家中度过,和他的独子唐克罗迪一起。
或许命运确实眷顾着这个女孩,或者是维也纳的气候充当了最好的药剂。她越长大一点儿,便好得越快。到五、六岁时,除了身材瘦削一些,卡罗琳娜同别的小孩子没什么分别。在淘气程度上也是。唐克罗迪担任她的固定玩伴和共犯。他们实在是一对漂亮的小孩,从眉眼里透露出灵动和优越。从一层的阳台跑到另一层的衣柜,在深绿和浅绿层叠的植被里玩捉迷藏,咚咚乱响的脚步声从白天响到午夜,搅得府邸中不得安生。但是太可爱了,没人忍心去苛责。姑父自己就过得很荒唐,才不会去管教他们。在偌大的大使馆之中,唯一具备权威的只剩下姑母。那是个健壮高大的女人,富有意大利式的野性之美,也将各种事务管得井井有条。仆人们对她寄予厚望。结果事实上她不但没有阻止,反而助长了这两个小孩受到的溺爱。在女主人的默许下,这对孩童闹出的动静逐渐无法无天。他们不停地做坏事,打碎东西或者捉弄人,恶作剧的对象从老师到来访的客人,更不肖说经常在他们俩周围打转的男仆和女仆们。这些可怜的人深受其害,发誓要揪出他们作恶的小辫子。很可惜的是他们总不能,并会在和两个小魔鬼纠缠的过程中经受更多的折磨。这场面在其他人看来是十分滑稽的,笨拙的成年人和顽劣的孩童间的较量,如同一只笨猫被两只狡猾的小老鼠耍得团团转。而向来严肃庄重的大使夫人就坐在露台的靠椅上,在遮阳伞繁复的蕾丝掩盖下,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就这样,卡罗琳娜的身体随着气候的改变而逐渐痊愈,但是她的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坏。
在她八岁的时候,这个魔王一样的孩子终于迎来人们期望已久的克星。她原先的家庭教师回乡结婚,姑母观望了快半年,才找到一位特别满意的。长达四个月半的空窗期使卡罗琳娜几乎把大使馆拆掉一半,不用上课没有使她感恩戴德地乖乖听话,而是给予了她实践更多疯狂想法的机会,尽管她认为自己是在进行艺术创作。唐克罗迪由于嫉妒表姐的自由自在,也没少替她出谋划策,或者说,煽风点火。总之,那段时间他们真有点过火了,挨揍的次数比之前的几年加起来还要多。所以当后来,卡罗琳娜亲自见到那位名叫克莱门斯的严厉女士时,她意识到自己的报应来了。新的家庭教师有一张线条硬朗的面孔,她的眉毛很黑,而且挑得高高的——卡罗琳娜猜测这是因为她的头发盘得太紧啦。说真的,她都替老师感到头皮疼痛。克莱门斯不说话时如同一棵坚忍的松树,仿佛能够挺过世界一切不公的安排。在大使馆,她每天第一个起床,洗漱、清洁,备课,等到卡罗琳娜被侍女唤醒,她就把这个睡眼朦胧的小魔星提溜到书房授课,上午是法语、历史和文学,下午的艺术课程则轮换着来,夜间两个孩子要去淘气,所以她得以享有一点自己的空暇时间,可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阅读、思考,大多数时候还要再备课,直到所有窗户的灯都熄了方入睡。日日如此,从不停歇。每周有两个上午和三个下午她能够休息,因为卡罗琳娜还要学习马术和交谊舞。上一任家庭教师往往趁这个时间外出活动,和主人、客人还有仆人们谈谈天,或是去看可爱的学生骑马。但克莱门斯却在这些时候把门关得紧闭,仿佛与外面的热闹决裂。
这样的日程持续了有一个月后,沉默寡言的家庭教师小姐赢得了大使馆内所有仆人的尊敬,她孤僻的性情和那些小怪癖都被认为是无伤大雅。他们真想知道她是用什么办法使顽皮的卡罗琳娜老老实实上课的,很热心地同她交流。克莱门斯于是从仆人那里得知了卡罗琳娜的丰功伟绩。厨佣说,。他们不知道卡罗琳娜能学到什么,不过,既然那位小姐能够忍受,她就已经是最好的家庭教师了。当然,看着沉默的克莱门斯,他们补充道,现在我们知道您更厉害啦。起初,她试图套近乎。上帝把克莱门斯带到法康利大使家,一定出于妥当的安排。她曾经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淑女,还有一个高贵的出身——她的全名是克莱门斯·德·安茹。
在她八岁,唐克罗迪六岁的时候,姑母死于一场流感。那会儿世界多可怕啊,每年都有数不清的人因为流行感冒而死去。在这方面,贵族并没有比平民获得更多的豁免权。但卡罗琳娜坚信她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忧郁。十来年前亲王的姐姐因为容貌对法康利家的男人一见倾心,那时他写诗,她读诗,日日夜夜,火热得差点忘记了贵族的矜持传统。不过现在激情的火花在他们身上消失了。夫妻俩见面时可说的话只有天气和孩子,他们看对方的眼神就像看一个花瓶或一块地板。西西里女人眼中的火焰逐渐被异国扰人的习俗和不同床也异梦的感情生活磨灭。如果把生命比作一团火,那么她在生病之前就已经燃尽了——葬礼结束后卡罗琳娜写诗,那是她第一首真正的诗。
葬礼结束后的又一个夏天卡罗琳娜回到了久违的西西里。她的母亲讶异于她“粗鄙无礼”的举止:“她居然把裙子撕掉了——”,王妃夜晚在床上同丈夫哭诉,“我以为会有一个完整的淑女回来,但是,天啊,看他们把她教成了什么样子!”。确实不成体统。亲王沉郁地在房间里踱步,然后去问询当事人怎么回事。“太热了。”卡罗琳娜仍然穿着维也纳带回来的衣服,短促而有力地回答。太热了,她从喉咙里逸出烦躁的呻吟,那样厚重的长裙穿上去,人准会窒息而死。不,一想到未来十多年的日日夜夜,她都要顶着这样炙热的太阳生存,她便已经感到窒息。作为父亲和整个家族的家长,亲王教育了她。情有可原,但是不成体统。
他也来。但现在她是主人,他是客人了。唐克罗迪在长高,每一次都带来新的消息。法康利姑父在国王那里失宠了,法康利姑父回国了,法康利姑父到处鬼混,法康利姑父……好啦,以后都不会有新的消息啦。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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