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剑】拂光

作者:字有灵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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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



      指尖终于触碰到柔滑的尾翼。鸟儿微拢翅膀,漆黑眼珠泛着水光,极乖巧的样子。
      “翼火——”
      在抓住孩子肩头的瞬间,体内妖力戒备地暴涨,随即,作为人的那部分做出反应——血液拍上脑门,胃紧缩得像一块石头。阿玄只来得及抓住翼火的胳膊,一股劲力便劈头盖脸地打来。几经狂乱颠倒,他猛地摔倒在一片柔软的草甸上。
      他强忍恶心,迅速站起身来。翼火脸朝下趴在不远处,见掌中小鸟化为一阵青烟,他皱起小脸,即刻泫然欲泣。
      顾不上安慰孩子,阿玄咽下嘴里翻涌的酸水,眯起眼睛,打量四周。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怪味。周围浓雾弥漫,很安静,只听得见孩子低低的抽泣声。却邪之门像一把雪亮的利剑,如此明亮,却又遥不可及。长草间,虬枝探头,投下诡异的暗影;星芒幽浮——那是水面上活跃的灵力相互碰撞所擦出的亮光。
      前一刻,他们还在王城之中,转眼,却已身处光明野的边缘。
      阿玄微微释放妖力,刹那间,虚魔野的气息像针刺般戳弄回来,令他后背寒毛直竖。妖力似带电的火花在血液里奔腾,发烫的皮肤上却有一层挥之不去的冰寒,如附骨之疽,让人难受至极。
      他一面思索着对策,一面悄悄向翼火移动。
      当距离男孩仅一步之遥时,雾气深处突然传来微弱的水声。阿玄一把拎住翼火的领子,飞快地转了个方向,将孩子护在身后。
      被他的紧张情绪所感染,男孩残存的本能终于开始发挥作用。他睁大水汪汪的眼睛,紧紧依偎着阿玄,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雾气悄然飘动。
      至暗的阴影中,光芒伴着水声,微微一闪。
      银亮靴头,露出一点,再一点,接着,是一片雪白的衣摆,然后,仿佛雾中画——画师技艺高超,深谙欲擒故纵的道理——修长的腿,劲瘦的腰……阿玄的心跳越来越快,越快越乱。
      那抹身姿早已蚀刻进脑海。竟是北洛,从雾中款款走来。
      翼火紧紧抓住阿玄衣服的双手,一下子更加用力地攥紧了。
      “画”,栩栩如生。北洛身上是并不常穿的那一套白色冕服。在每年的猎仪典礼上,北洛会穿上这件尤为简洁的王服,迎接每一位归来的勇士。阿玄目不转睛,他尤爱北洛这身打扮。
      那人在幽微漂浮的紫芒中缓缓停驻,纯洁得与周遭这片鬼魅之地格格不入。
      “北洛?”阿玄试探地低喊一声。
      对面那人略歪过头,做出平常认真听他讲话时的样子。星芒在他身畔拢聚。上扬的唇角,真切的双眸——那确实是阿玄再熟悉不过的,幽潭般的眼睛。
      “北洛,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过来。过来,我就告诉你。”
      北洛的声音很温柔,很平静。不像他的,充满了戒备,紧张得微颤。
      阿玄迟疑着,皱眉不语。
      “过来呀,玄儿。”北洛朝他无邪地一笑。
      他的顾虑在这个笑容中逐渐融化。受到蛊惑般,阿玄情不自禁地迈开双脚。一切都如梦似幻,失去了应有的刻度。他眼里再看不见其他,只剩下北洛的笑颜。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流光闯入眼底。那是星芒映亮北洛的胸甲,倒映在水面的金光。光华一闪而过,在幽暗的环境中却格外醒目。
      阿玄猛地止住脚步。不知不觉,鞋子早已湿透,沾水的布料凉凉地黏在小腿上,而后背全是方才一瞬惊出的冷汗。
      妖力在疯狂敲打他的理智——不对劲。水并不深,但足以淹没他的脚踝。北洛若非行走在水面,他如何能看见那双饰有银角的长靴?一开始,北洛也并未穿戴那套金银相间的玄金护甲,不是吗?
      阿玄摇头,在心里,对自己。细腻的光泽来自珍贵的丝帛,锐利的光芒则来自稀罕的甲胄,无论这些东西再怎么宝贵,也可在这世间找到替代之物。但那人,独一无二,他又怎会认错?
      可是如果眼前这个人不是北洛,那“他”是谁?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北洛微笑着朝阿玄伸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只有你和我。你心底的愿望……那些你想要的,想做却又不敢做的,让我来帮你实现。”
      阿玄握紧拳头,几乎因这些字句而无法呼吸。
      极近温雅,极尽缠绵,吐露的,却并非北洛会道出的言语。他稍移目光,就在北洛身后,腐草将水面染得灰白,宛如累累白骨沉浸水底。
      阿玄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嗅不到一丝松林的气息。不知何时,翼火松开了他的手,正在齐腰深的水中跌跌撞撞。孩子挥舞着双臂直冲向前,像是急着要去讨一个拥抱。
      翼火妖力低微,被幻术彻底蒙蔽了心神。眼看他离“北洛”越来越近,阿玄衔住舌尖,狠命一咬。嘴里炸开微咸的甜腥,疼痛与随之释放的妖力令神志瞬间转醒。
      他接连几个猛扑,揪住翼火,不顾孩子的反抗迅速往回拖,同时指尖一弹,捻出一点金芒,往男孩眉间一抹。
      “跑——向着光,别回头!”
      他用尽全力将翼火丢上岸。孩子球一样滚进草丛,很快爬起身来,消失在了雾气中。
      阿玄回过身。浓雾一下子深重起来,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而“北洛”,不见了。
      阿玄小步后退,并指为剑。他感觉到了——一刹那,左侧袭来一团黑气。那东西好似迷雾中的风暴,风驰电掣,却悄无声息。
      他侧过上身,抬臂一挡。
      指尖金芒似风中残烛。黑雾擦过摇曳的“烛火”,化为千条黑线,如利箭疾射,纵横交错,形成一张捕猎的密网,逼他往深水里退。
      “你是谁?!”阿玄边躲边厉声喝问。
      没有回答。
      黑网散开,又疾速收紧。四周突然静得可怕。血液在耳鼓上奔涌,每一下心跳和呼吸声都格外清晰,远处翼火不断踩折草茎的声响甚至都传到了耳廓。
      一丝欣慰涌上心头——关键时刻,孩子总算听进了他的话。
      精神稍一松懈,指尖金芒便更淡下去。黑雾如水中泼墨,自阿玄头顶一泻而下。
      光灭了。
      少焉,熄灭的星芒一点点亮起,似流萤,徐徐飞舞。
      “弟弟——”
      低沉的嗓音由身后传来。
      阿玄浑身绷紧,迅速转身。再一次,他看见了“北洛”。那人换上了那袭他再熟悉不过的玄色劲装,利落的马尾,不羁的额发,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他们离得很近,近到他足以读懂那双狭长的眼睛——冷漠、乖戾、嚣张,没有一丝他所熟悉的神采。
      “我对你太失望了!”
      明知那不是真的北洛,阿玄还是因这句话浑身一颤。他怒视着那双眼瞳,竭力压抑心底本不该翻涌而起的痛楚。良久,或只一瞬,那双眼轻轻一眨。
      “北洛”缓缓抬起右臂,反手,拔剑。
      那是“太岁”。
      出鞘声刺骨、悠长。不论此刻化身为北洛的究竟是什么,一想到不得不与之交锋,阿玄的胃里就像沉了块铁石。
      霜刃拨起银芒。“太岁”终于出鞘。
      苍劲的剑尖毫不犹疑,指向它从未伤过分毫之人。
      不待“北洛”出手,金光翻腾,阿玄猝然后撤。他左手剑诀一引,右腕一抖,化掌为刃。方圆两三丈内,一股无形之力将水底碎石纷纷卷上半空,组成一道石屏,阻隔在两人之间。
      下一瞬,但见寒光一闪,剑气穿透石壁,将阿玄狠狠击飞出去。
      碎石如瀑,哗啦啦落进水里,溅起一大片水花。
      “——玄儿,你怎忍心如此对我?”
      阿玄跌落水中,浑身湿透,挣扎着爬起身来。捂住受伤的胳膊,他居然嘴角一勾,“你就这点本事?比北洛可是差远了!”
      话音刚落,突然一道悚然的骨裂之声。阿玄惊惧望去,只见“北洛”的脖子竟猛地向一侧弯折,仿佛被折断一般。
      那张脸丝毫没有知觉似的,步步逼近,恻恻地笑起来。阿玄心口猛地一抽,想挪动双腿,却发现身体竟动弹不得。
      一道红线慢慢浮现在“北洛”的脖子上。奇怪的是,过了好一会儿——当他重新找回呼吸——鲜血才喷涌而出。
      “玄儿……我是如何待你的?你又是如何待我的?你怕我发现你那些龌龊的小心思,不敢让任何人,甚至最好的朋友看见自己的真面目,对不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们知道了会怎样?……玄儿,玄儿……”
      梦。这只是一个梦。
      一个噩梦。
      “别叫我的名字!你不是他!”
      阿玄怒目圆睁,抬手间,一道金刃射出。然而,如此近的距离,金刃未至“北洛”身前,便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剑气凌空挡下。
      阿玄心下惊疑,完全猜不透剑气是由何人、又是由何处发出。只因“北洛”一动未动,手里松松握着太岁,唯有脖颈上暗红的液体犹在流淌。
      他从未遇见过如此诡异之事。方才借着剑光的照耀,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找准方向,阿玄再次射出一道金刃,旋即往最近的草岸飞驰。然而,就在他即将踏上浅滩之时,面前突然出现一面黑峻峻的雾墙。
      墙虽然由雾气聚成,但沉甸甸,冷若冰霜。
      使劲推,墙不动,反而逼近,倾倒下来。
      阿玄退了两步,不肯再退。他凝气不动,举起双臂。金芒如微弱晨曦,照亮了他的脸庞。那上面,有疲倦的怒色,但却毫无惧意。
      “嘶”——一声轻响,衣袖断开两截。雾墙倒下便散了,看似无力,阿玄的右臂却一下子没了知觉。他踉跄前行,不忘左臂疾挥,回以反击。破裂金光裹起碎石。人影乍变,“北洛”再度消失,只剩一股子黑雾夹石带水,啸鸣着,与金芒铿然相撞。
      一时间,乱石飞溅,如狂风骤雨。
      黑雾似乎完全不把阿玄放在眼里,每当阿玄使出一招,它便以雷同的招式来应对,而且每一次都游刃有余,功力明显更胜一筹。
      这样的羞辱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阿玄气得浑身发抖,慌乱之中,身上头上接连中招。
      一块碎石击中眉角。热流滑下,淌进眼中。
      “……呵……有趣………”
      不再是北洛的嗓音。低沉、嘶哑,陌生男子毫不掩饰对少年的轻视之意,“如此……凌厉的招式,如此……孱弱的妖气……”
      “少在那儿放屁!”阿玄喘着粗气,胡乱抹了把脸,摸到一手湿滑。
      经过交手,他觉出这个’北洛’着实有些古怪。似乎受到某种限制,“他”的活动范围只能在水域之内。除此之外,“他”的力量强大而诡异,气息既非妖,亦非魔。阿玄不愿承认,但“他”的确是一个强大的对手,也是他从未遭遇过的劲敌。
      也许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经过这番缠斗,翼火已经跑得足够远了。
      “你是谁?!光明野乃辟邪领地,你擅自闯入,想做什么?”
      黑雾凝结成团,旋转,宛若无底的旋涡。
      “你就是那……半人……半妖……你与北洛……”
      阿玄不等“他”说完,抬头骂道:“谁允许你直呼辟邪王的名讳?”
      黑雾剧烈翻涌,迸裂出焦雷似的轰鸣。在那彼端,似乎暗藏着一个深不可测的世界,而震怒的风暴正在从那里升起。
      腥风刮得伤口生疼,阿玄努力睁大双眼,“你究竟是谁?!”
      这一次,他听到了一把令人心口发酸的尖嗓。
      “不过是具无用的皮囊,巫炤,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去把跑了那个抓回来,虽是傻瓜,但毕竟是纯血的……”
      “闭嘴——”一阵翅膀拍打,沙哑的男声又再响起,“你……很特别……但是,太弱……根本不配与我交手……”
      “配不配,不是你说了算!”
      阿玄双唇还未合起,身体猛然一抖。巨力由四面八方袭来,密不透风地碾压着他。肌肉在重压下一根根鼓起,颤动。一层斑驳的绯红逐渐攀上肌肤——身体表面最微小的血管不堪重负,开始破裂。
      仿佛在探寻他几近枯竭的妖力,又仿佛只是单纯想压弯他的膝盖,黑雾化作一只焦黑的手掌,重重按上他的肩头。
      无争若是在身边就好了——那是把好剑,一把宁折不屈的好剑。那是一把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绝不下跪的好剑!
      阿玄咬紧牙关,不顾喉头涌起的腥甜,“孩子是不是你抓走的?他们现在在哪儿?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他弯腰咳出一大口血沫,“……你到达想干什么?”
      “干、什、么?呵……向我发问……你还不够资格……”
      风暴静止,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阿玄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极其微弱的声响。声音快速靠近,沙沙的,是柔软肉垫在草地上奔跑的轻响。他心中暗道不妙,手指急动,一道金线射出,直奔声音传来的方向。
      几乎同时,一只灰白色的小兽从草坡上窜起,与金线撞在一处。金线飞快地缠住它的双腿,它重重跌进草丛,再不能动弹。
      若是没能及时止住它的脚步,阿玄毫不怀疑它会直接冲进水里,用那还未长出雪白皮毛的小小身躯挡在自己面前。
      “别过来!翼火,听话!”
      “嗷——”小兽挣扎着,发出凄厉的呜咽。
      这种异常强大的生灵在化作原形的状态下,除了万夫不当的勇气和对杀戮的渴望,往往无暇顾及更多的情感——它们需要经历长时间的磨练,才能学会如何掌握自身的力量——这种时候,它们既是强大而危险的,也是脆弱而鲁莽的。
      阿玄心中一阵揪痛,担心自己的妖力并不能束缚住翼火太久,蓦然,一曲清笛响起。
      笛音悦耳悠扬,宛若清溪潺潺。然而,细听之下,每一颗音符却都隐藏着悲绝的痛楚,其力量之大,情感之深,迫得阿玄站立不稳,连连后退。
      随着笛音的起伏,先前那股向内挤压的蛮力变为向外的拉扯。伤口再度被撕裂,五脏六腑皆因疼痛而尖叫、哀嚎。那只由黑雾凝成的大手仿佛正在胸腔内翻搅,誓要将他的心撕裂成四瓣。
      阿玄活似个血人。令他惊诧的是,血珠并未滴落,而是一颗颗脱离皮肤,腾空而起。
      “你这怪物!”阿玄瞪视着黑雾,“你算什么东西,你才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笛音陡然激越起来,震颤着空气,几乎将人掀翻在地。阿玄摇晃着,在翻滚的水花中竭力站稳脚跟。怒涛一浪接着一浪,不在脚下,而在脑海。它们拍打、拖拽,将他沉入黑暗的汪洋。
      和那些梦一样,沙岸上,只有一道人影。
      他离他越来越远……
      “哥哥……”
      这一声呼唤仿佛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阿玄终于两腿一软,单膝跪下。
      他不怕死,但同时,他又怕得要命。那个曾经无依无靠的男孩,如今有了牵挂,有了眷恋,有了许多想做却未完成的事,有了许多想说却未出口的话……
      他将那枝素心腊梅从岑府梅园中最喜欢的那棵梅树上摘下,偷偷带回了天鹿城。几个月的时间里,他用妖力滋养它,只为有一天能将它盛放的容颜带到北洛面前。他喜欢它的芬芳,更敬佩它的傲骨。他还没来得及问问北洛,到底喜不喜欢……
      想到这里,阿玄把拳头塞进嘴巴,狠咬下去。在捕食者看来,这不过是猎物临死前徒劳的挣扎。但他还有力气,还能感觉到疼痛,还可以做点什么。
      至少,他还能说:“不!”
      “玄儿,你输了。”
      北洛手中的树枝再一次轻点在他颈侧。
      “玄儿,放手。”
      北洛被他赖皮地抱摔在地,手脚并用地缠住。
      “玄儿,外面天地广阔。”
      他们一同看着石灯笼里摇曳的烛火。而北洛轻声对他说,只要我在,你便不是孤单一人。
      不——
      不!
      他用尽全身力气撑住那只不肯下跪的膝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阿玄——”
      一声天籁盖过笛声,轻柔地飘入了他的意识。这一次,不再是幻象,而是真的有人在呼唤他。
      是谁?
      阿玄张开肿胀的眼皮,稍微抬起头来。他不得不立刻又阖上了眼睛。
      黑夜里怎会有如此明亮的阳光?黑雾——依然静止于水面上方,但却仿佛被隔绝在了光之幕布的另一边。压迫在他身上的力量也随笛音的减弱消失了大半。
      一小片金色蒿草之中,一位身着银色冕服的女子站在那里。她高挑、美丽,椭圆的脸庞散发着月色般的清辉。金色发辫从她纤长优美的脖颈两侧垂落至胸前,每一根发丝间都缀满了明媚的日光。
      在她左肩头上,停留着一小团异常明亮的金芒。阿玄愣愣看着,既觉得熟悉,又感到不可思议——那是一只通体发光的金色的小鸟。它神气地翘着脖子,目光直视着女子的脸。
      雾霾躲开了。在他们周围,光明野竟恢复了生机。
      她——是谁?那只金色的小鸟……
      突然,阿玄瞪大了双眸。六年前,他第一次踏入光明野的那天——他亲眼所见——霓商战死在此处。就是在那一天,在这片金色的原野上,他清楚地记得,两只金色鸟儿并翅高飞,最终消失在远空。
      “阿玄,是我。”
      “是你——”他在心底重复道。答案似乎早已深种在他心底,呼之欲出。
      “霓商。”他从喉咙里发出惊讶的呼声,“是你,你是霓商!可是……你不是已经……”
      “是的。”她点点头,唇边绽开一个淡淡的笑容,“这没什么。”
      “霓商……”阿玄垂下脑袋,再一次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虽然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总是格外亲切。在旁人的描述里,他看到了一个善良、勇敢、低调的女子。他了解得不多,甚至,他和霓商的一双儿女都算不上熟悉。然而,无论南河和耀光怎么想,他们显然都站在了北洛那一边,最大限度地默许了他的存在。
      或许,她曾经是故人,或许吧,在遥远的过去,在上一个轮回。再次见到她,他的喜悦难以言表。
      他只是感到深深的遗憾,重逢,为何偏偏在这样一个时刻。
      霓商凝望着伤痕累累的少年,目光中饱含忧伤。时间不多了——他宝贵的生命正在不断流逝。
      她赤着双脚,轻盈地迈开步子。每走一步,黑雾都被推得更远;在她雪白的足边,细草摇曳,花蕾渐次绽放。金色光芒恋恋不舍地,追随着她。
      她那么美,美得令光明野都失去了光辉。
      她的声音在阿玄的神识中回荡:“玄戈和我,还有世世代代的族民,都曾惊叹于这片原野的美丽。光明野——它象征着光明,也在时刻提醒着我们,光明的存在是多么脆弱。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常在这里奔跑、嬉戏。这里留下了太多美好的回忆……”
      似乎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霓商的脸庞愈发明亮。她踩入水中,浑浊的水波随即变得清亮柔和。
      “还有许多珍贵的东西,它们一直都在,只是暂时隐藏了起来。但你知道的,阿玄,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知道……那是什么?”阿玄抬起头,眼瞳中茫然一片。混沌的脑袋没法思考,可隐约间,他确信自己的确知道那是什么。
      每当他想起北洛,想起岑缨,想起慈幼房的朋友或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温热着他的心腔,将痛苦与孤独消融的——不正是那些东西吗?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但你与年轻时的他,的确有几分相像……”霓商的目光一直凝视着阿玄,从未移开一寸。此刻,那含情脉脉的视线好像透过他,看着这世间最珍贵的什么。
      她的声音饱含深情,“这双眼睛……他也有这样一双眼睛。黑曜石般明亮、坚定……”
      温柔的天籁渐渐滑出阿玄的脑海。他太冷、太累了。他第一次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向那黑色的大海屈服。
      “死去的,本不应复生,然而星辰往复之间,死亦是生,生亦是死。凡夺取的,终将归还;凡献出的,必得回报。回来吧……阿玄,就把这当作是命运的礼物罢——”
      沉重的眼缝中,阿玄不舍地凝望,仿佛想要将霓商此刻的模样镌刻在心间。而她,同样那般回望着。漫长岁月里,无数次,’他’与她,也曾这般默然相对。
      他们是如此默契,不需要任何言语。
      终于,霓商移开了视线。
      仿佛是一句无声的“去吧”,鸟儿埋下细颈,轻啄了一下她的肩膀,随即振翅起飞。它在空中迅速变换身形,轮廓逐渐扩大,光芒越来越盛。最终,一只庞然大物仰天长啸,双翼掀起冲天的水花,落在霓商面前。
      那是一只极漂亮的辟邪,浑身毛发雪白。它身上的金光逼开迷雾,将一切重新点亮。
      眼前突然炸过一道白光——北洛捂住心口,呼吸一窒,几乎直不起腰来。
      金焰炙烈。空气低咆着被撕开。气吞山河的一道罡风,随着怒喝而来。
      “巫炤!”
      “……你该好好教教你的小子……何为待客之道……北洛……后会有期……”
      罡风劈进黑雾,带出刺目的闪电。北洛怒不可遏,提剑又刺。他一身素衣,满头乌丝随妖力狂舞。剑气炸开一道比太阳还要耀眼的金光,无所遁形之下,黑雾迅速塌缩成一个小点,然后“嗖”地一声,消失无踪。
      怒张的妖力猝然卸去,北洛这才发觉持剑的右手在微微颤抖。阿玄倒在岸边,脸孔苍白如纸,鲜血淋漓的身子有一半浸在水里。
      北洛猛地归剑入鞘,俯身抱起少年。
      空中的裂口在人影跨过后即刻便消失了。莽原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早已司空见惯。长草还是那般摇曳,鲜花还是那样怒放。隐蔽处,一场对残余妖力的争夺已经悄然拉开了帷幕。
      光明野的夜,总是短暂。
      雾气散尽,清蓝色的天空万里无云,不见飞鸟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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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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