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

作者:舜华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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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


      16.
      旧历北方小年,《精卫》特别演出后台。

      这部剧算是戏剧社的保留剧目,压箱底的那种,每年其他的戏都可以扔下不管,《精卫》一定要演好。大幕拉开之前,剧组成员都在做最后一次准备。
      还有三十分钟演出开始,观众陆续入场就坐。前两天的死气沉沉终于被驱散几分,进了礼堂,碰到认识的、不认识的,总要互相点个头或者说几句话。

      霍成昭在外面帮人检票,把伪造票证的全部笑眯眯请出去。
      电子票应该是信息技术方向的专长,他们真想作伪的话,假票也能通过检验。也不知道霍成昭从哪里修炼出的火眼金睛,能把他们一个不漏的认出来。

      “我哪看得出来,真票假票在我看来都是一个样子。我是觉得他们人假。”

      等到观众基本全部入场,钟彦才不慌不忙站起身,跟霍成昭一并踩着开演时间入场。入了场,座位先到先得,钟彦作为最后一位入场的观众,留给他的只剩最后排的角落。

      场灯渐暗,两人收声入座。
      钟彦当然坐在观众席,霍成昭挨着他,直接在旁边的台阶上坐下。
      反正是最后一排,他也挡不到谁。

      大幕拉开,一片旧时代的人类遗迹上,深红血迹泼洒其上。
      荒凉的音乐从黑暗中流出,逃难的人们三五成群,脚步沉重,在废墟上各觅栖身之所,有人麻木绝望,有人怀抱畸形的幼子,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呼吸,双亲脸上泪迹干涸。

      这是四十年前,灾变时代。

      人类用一场重大有害物质泄露事故给自己挖好了坟墓。

      自那片海洋被污染起,旧有社会秩序被彻底破坏。沿海城市首当其冲,大量居民被迫弃城而逃。不分昼夜,不敢为满目疮痍的故土停留,背后的蓝海时时刻刻都在释放着看不见的锁链,随时准备将他们捕回地狱。
      除了无家可归的灵魂,再没有生灵敢在旧城徘徊。

      该逃到哪里去呢,能逃到哪里去呢?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出路在什么地方,只是一味地逃离大海,直到遇到新的人类族群,起先,他们还肯接纳这群流亡者。

      人们在新的城市抱团取暖,以为终于可以在此落地生根,没成想身边的动植物再不是过去温顺的面貌,它们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嗜人的妖魔,被人群的气息与热量吸引,在黑夜里尾随而至,流亡的人难得安睡的夜里,张开血盆大口,将瑟瑟发抖的猎物们一网打尽。
      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开始了,血光又一次逼得人类后退。

      那时,旧时代的各方军权与政权荣光尚在,他们筑起防线,在每一个有人迹踏足的地方建立救助基地;派出武装力量,反向猎捕变异生物,用无数英烈的白骨壮烈宣告这场屠杀的终结,捍卫了人类上一代军政的誓言。

      旧的社会结构自此落幕,人类仍旧要继续前行。

      辐射扩散、环境恶化、疾病、死亡、资源掠夺、冲突、战争四起……
      四面楚歌。

      每一场天灾,总有人祸相伴。

      辐射症没有杀死的人,在睡梦中,被自己的同胞扼死;基因病没有夺去的幼小生命,甫一睁眼,就被遗弃在苍茫雪地里。
      可供人类栖身的土地越来越少,“旧城区”像是有了生命,不断扩张自己的领地。奔逃的人为了挤进“新城”去,对彼此兵刃相向。

      被驱赶的辐射症病人们抱团而居,隔着一片荒芜,久久凝视着堡垒一般的“新城”,从此在这段历史中销声匿迹。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活到什么时候都是天意。”
      “都这样了,还谈什么孩子?生下来也是遭罪……”
      “咱俩找个暖和的地方死吧?”

      新城门前,火光血光不知停歇;荒芜之外,悲哀死寂无边弥漫。
      在一声声叹息里,上半场灾变落幕了。

      场灯亮起,一片死寂。
      众人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刚才那一段,是你们新加入的部分吗?”
      “是,他们可能……听说了什么吧。”
      “我的认知范围里,好像没有类似‘新城’的地方?”
      “是仿照‘旧城’而创作的概念,可以理解成当时生存环境比较好的地区。”

      天灾人祸走过十一年,人类的生命力生命力之顽强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铜墙铁壁一般的新城里,孕育出了希望的种子。

      上一代军政权拼死保护的科学家不负重托,在一年半之后,第一次实现了泄露有害物质的无害化处理。
      新的曙光出现了。
      人类无暇庆幸、来不及振奋,又一个残酷的抉择摆在了人类面前。
      前往辐射区、前往深海、前往一个一去就再无法回头的地方。

      被宣判死亡的患者们,做出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牺牲。

      一支没有名字的人类联军带着希望踏入地狱,他们肤色各异、语言不同、男女老少混成一支杂牌军,被所有幸存者目送着离开。
      另一支自请牺牲的护卫队装载着当时最先进的设备随行出发。
      仪器数值到某个临界点时,送行的人驻足,像继续前进的人类联军与护卫队行了一个漫长的注目礼。

      八年间,一队又一队的联军从世界各个角落出发,踏过前人的尸体,走向前人没能踏进的、更远处的辐射区,奔赴那片黄褐色深海。
      一个普通人站了出来、又一个普通人站了出来……轻语、呢喃,有人唱着古老的四句诗,为自己用声音写下墓志铭,其他微弱的声音加入她,逐渐汇成巨大的声浪。
      脚步声层层壮大,他们列队远行,大地为之震颤,沉默着附和。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自知时日无多的辐射症患者、新一代军人、普通人,他们不分彼此地组成一支队伍,将深海视作埋骨之地。

      精卫填海一般,不止不休。

      人类用白骨为代价,沉重地终结了灾变时代。

      决定停留在深海的人们临终前仰起头,见今夜星光璀璨,想象着灾变前的那片蔚蓝,临行前的决绝被某种柔软填满,无声微笑起来,唱起一支无名的歌,混杂了许多曲调、许多语言。

      光芒暗下,琴声流泻而出,曲调却落在小调上,并不温暖,反而阴森、冰冷,好像有一群海底幽灵从坟墓中爬了出来,想要再次睁开眼,去重新看看大地。

      “来自深海,坠入海底;
      我是死而复生的魂灵。

      生于阴霾,越过大地;
      你梦里可还有我之名?”

      乐队加入,小调转为大调,歌词与曲调一并变得激昂起来。

      “前行、前行,
      再会满目疮痍;
      前行、前行,
      筑起新的墙壁。

      我为长夜,
      燃尽后点亮黎明;
      我为漂萍,
      深海即是我坟茔。

      此惊涛俱平,
      星光拂过我姓名。”

      昂扬过后,高扬的旋律落下,思念的旋律不需要用语言来解释,来自异国他乡的人们听懂了这段思念,不同语言汇进来,汇起古老的大合唱。

      Va' pensiero, sull'ali dorate;
      Va, ti posa sui clivi, sui colli,
      Ove olezzano tepide e molli
      L'aure dolci del suolo natal!

      (飞吧,我的思念,乘着金色的翅膀飞!
      飞吧,飞过山坡与丘陵,
      飞向那片甜美芬芳的土地,
      飞作我故土上和煦的微风!)

      海洋辐射区,无人生还。

      “八年后,灾变结束。”
      史书的注脚上,用一行数字铭刻下无数人的姓名。
      在这十九年间,人类的尊严被踩在鲜血和污泥里。幸存的人类裹着满身污血,像远古时代第一次钻木取火一样,重新支起了温度与光明。

      这支人类联军在后世被不同语言赋予了不同的名字,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将其称之为:
      ——精卫。
      史称“填海计划”。

      “终有一日,那片海会被填平,人类会用双脚重新丈量土地。”

      至今,又二十四年过去,那支精卫部队里,有多少人、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其中有多少是辐射症患者、有多少是军人、有多少是普通群众,诸多疑问早已无从查证。
      命好一些的,“名编壮士籍”,有后人替他们看顾遗孤;而那些命运未曾垂怜的,化作了海底幽灵,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形单影只,偶尔有人念起,还能得到一句“她后来去哪了?还活着吗?”。

      年主席苦寻多年,把每一个能找到的孩子带进方舟。
      流落在外的,从来没有握住过选择的权力,走上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后,泪流满面地疾声质问“凭什么?”。

      凭精卫里有他们的母亲,是他们的父辈甚至祖辈。
      凭他们不得中顾私。

      《精卫》的故事就此落幕,没有谢幕、没有掌声与鲜花。

      场灯未亮,只吝啬地开了一点工作灯,勉强能维持人视野明亮。舞台上,演员退场后再不见身影,只留一片蔚蓝与漫天星光,远处,海岸线后方,旧人类时代遗留的废墟依旧屹立。人声离去,钢琴还在固执地唱着那首临别的歌。
      台下的人们在二十四年后,学着前人的样子,唱起这首歌,给予自己继续前行的勇气。

      我为长夜,燃尽后点亮黎明;
      我为漂萍,深海即是我坟茔。

      不畏惧烈火、不畏惧硝烟,目空诘问与指责。
      不必青史留名,不必人人称颂,等到将来彻底结束一切战火纷乱时,星光撒落大地,便是照亮了他们魂归之处。
      这是方舟的路。

      “……惊涛俱平,星光拂过我姓名。”
      钟彦眼眶发红,他没有跟唱,尽量把每一道声音收进耳中。霍成昭第一次完整地看过一次《精卫》,此刻正头抵墙壁,小声呢喃。

      “我父亲,不是关老板,是我生父。”霍成昭喉咙发紧,声音有些嘶哑,这段记忆在他脑海深处埋藏多年,被精卫的歌浇灌,在他心里又一次破土而出,“他本来已经从部队里退下来了,他当时说他病了。几年之后,战场需要他,他就又走了。”

      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九岁的霍成昭成了孤儿,在母亲墓碑前埋下一把花种,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家,踏上了在旧城流亡的路。
      二十四岁的霍成昭来到第六区,被方舟找到,他甚至已经记不清生父的全名。

      那些在旧城磨出来的心眼、话术都成了霍成昭的“武装”,护着他活到今天。风刀霜剑没有卸去他的武装,一首临别的歌让他丢盔弃甲。
      他像是重新变回了那个九岁幼子,紧紧贴着墙,抱膝而坐,在黑暗里满心恐惧、不知所措。

      钟彦凝视无意识蜷缩起来的霍成昭,学着钟教授当年的样子,用指腹擦了擦霍成昭的侧脸,以师长的姿态,把他轻轻拥进怀里。怀里的人不断颤抖,钟彦一下一下拍着霍成昭的后背。
      “不用你承担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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