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即视

　　顾堇堇感觉自己像是即将落入原野，周围是被烈日煅过的、充满狂野气息的原木与矿石，从腰肢到脚腕都觉出一种让人战栗的麻痹。

　　她没有想到何勉会用这样的方式要试图让她想起有关于他的存在。他贴得太近，脸埋在颈肩，近乎于缠绵。身上的气息又充满侵占感，她根本不知该怎么招架。

　　“放开我，何勉。”顾堇堇过了几秒才想起推他的手，挣扎地很用力。

　　何勉只得无奈松手：“自己说要共同合作，现在怎么不配合？”

　　顾堇堇退后了些，和他拉开距离：“合作是建立在双方共同意愿下的，我没有迫切想要恢复记忆，你也不该有这样越界的行为。”

　　何勉目光幽幽地看着她：“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没有失忆，我们不会分开，你也不会觉得我越界？”

　　顾堇堇摇头表示自己不认同他的话：“你不是说除非你也失忆，不然我们之间有些间隙是没有办法消除的么？你和我分手，失忆并不是全部诱因。更何况，我们之间并不存在那个如果呢。”

　　她的语气毫不激昂，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平静，揭示的却是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世上没有如果，时间的脉络早已载着一切驶向无可回头的方向，事实就如她所言，她失了忆，而他说了分手，于是他原本熟悉到再普通不过的接近，都成了越界。

　　何勉曲起长指，拨乱了额前发丝，原本梳理得当的头发经过他这么一番折腾，凌乱地翘了起来，显得他有那么点狼狈。

　　但他反而是短叹地笑了一声：“连这种情绪上头的话都记得清楚，怎么就能失忆把人忘得一干二净？”

　　顾堇堇被他沙哑的问句磨地心头发涩，她看着他逐渐发红的眼尾，彻底失语。

　　何勉却没再看她，以手扶额地撑着自己。

　　两人之间的异样气流不断堆积，压得顾堇堇心口发闷，她不愿再这样下去：“我去赛道那边看看。”

　　走到转角，余光里瞥见何勉仰面靠着墙壁慢慢蹲了下来，高大的身躯因此蜷了起来，样子就像是一路追风前行，偏偏走近了死胡同，风散之后，什么也没剩下。

　　回到赛道上，林珊见她隔了这许久才过来，打趣地问她：“怎么孤男寡女地在一起待了这么久？”

　　顾堇堇想到在那个走廊上，何勉向她展露的、不为他人知晓的许多方面，心情有点微妙：“何勉今天真的好奇怪。”

　　“哪里奇怪？”林珊追问。

　　“我说不清楚。”顾堇堇叹了口气，“真想不明白自己以前怎么能和他走到一起。”

　　“这个我也不晓得诶。”林珊说，“你和他是上大学时认识的，刚工作的时候也没和我们介绍过，只是说自己有对象。后来总编派你做赛道测评，一开始很多人还觉得你做不好，没想到你把这位大神给搬了来，栏目一下子就爆了，也就是那时我们才知道何勉是你男朋友。”

　　从别人口中听到自己的过往，这感觉很难用三言两语形容，林珊在描述这些的时候只是概括，顾堇堇无法从中得知她和何勉是怎么由校园迈入都市职场，也无法得知他会参加这个栏目，又有多少是出于帮她的考量。

　　那些过往的细节已经无法考究，顾堇堇也有点不敢再深挖下去。她害怕那些埋藏在记忆里的爱慕与争吵会把她淹没。无论前言写作如何，他们之间的结局都已经铺陈在眼前。

　　终究是分手。

　　顾堇堇于是转移了话题：“先不管这些，我们录一下开场。”

　　林珊从善如流地应好，笑着给她比划了一个加油的手势。顾堇堇也举起小拳头笑着回应，给她和自己加油鼓励。

　　何勉是在开场录完以后才又回到赛道上的，发上和脸上还残留着些许水珠，看起来是刚洗了把脸。

　　沈觉明让车队的工作人员去给他拿毛巾，笑问：“buff加成怎么样？”

　　“不怎么样。”何勉拿毛巾捂着脸说，“糟透了。”

　　沈觉明一开始还当他又在装相，等到他把毛巾递回去，才看见何勉的眼眶红地厉害，于是拍了拍何勉的肩。

　　何勉冲他点了下头，长舒一口气，走向主机位。

　　顾堇堇就在主机位的后方，见他过来，公事公办地问：“可以开始了吗？”

　　何勉又舒了口气才说：“可以。”

　　之后的赛道测试何勉完成地非常流畅，反倒是顾堇堇这边因为调整了运镜方案，配合地不是很到位。

　　眼看着何勉就要从车上离开，顾堇堇忙小跑到他跟前，不好意思地试着问：“能不能麻烦你再开两圈？有一段摄影没有跟上，需要补个镜头。”

　　大概是因为还戴着头盔，声音传递受限，嗓音条件不大好的何勉没有应声，只是朝她比了个OK，然后稍稍地挥了挥手，示意她避开车辆。

　　顾堇堇没想到何勉这么配合，弯着眼睛点点头，脚步轻快地跑回去，和摄像重新交代了一遍。

　　何勉坐在车里看着她认真工作、连说带比划的伶俐模样，一时没能移开目光，直到顾堇堇在对讲机里又催促了一次，才又回过神来重新发动车辆。

　　这次的镜头语言终于达到了理想效果，之后的测评总结一条通过，待林珊录完片尾，今天的拍摄也就全部结束了。

　　顾堇堇正招呼着同事们收工，何勉提出要请客吃饭。

　　“以后我也不会再出镜，散伙饭还是该请的。”何勉说。

　　林珊几个都是这时才知道何勉不会继续出演，犹疑不定地看向顾堇堇，他们还以为两个人分手以后何勉仍继续录着，并不会影响后期的栏目，现在何勉这个核心人物突然说不再露面，没了职业赛车手的赛道测评，又该怎么做下去？

　　顾堇堇这段时间已经把栏目改版的事考虑地七七八八，所以还算平静。至于何勉说请他们集体吃饭，她心里虽然不是特别想去，但也没有刻意地抗拒，让自己保持平常心，把吃饱喝足做为首要目的就是。

　　何勉在附近的酒店订了包厢，他没厚此薄彼，除了驰测工作室的员工，车队的几个工作人员也都被他邀请过来。

　　两拨人浩浩荡荡地从俱乐部出发，何勉捏着钥匙在车前逗留了片刻，见顾堇堇甚至没有看他，径自和同事们一起坐上了工作室的商务车，于是拉开车门弯身入内。

　　何勉发动引擎，挂档，给油，动作一气呵成。银色轿跑在黄昏里发出一阵发怒似的啸声，车身如一道银色流光从商务车旁掠过，然后很快消失在了前方视野。

　　林珊见银色轿跑的汽车尾气也瞧不见了，忍不住和顾堇堇说：“我怎么觉得……何勉刚才好像是在等你？”

　　顾堇堇停顿片刻，没有应这话：“赛道下面也开这么凶，多不安全啊。”

　　林珊把她的回避看在眼里，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顾堇堇佯装没有看到她的笑，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窗外的风景不住倒退，ST俱乐部也很快消失在视野。这个因为何勉而解锁的地图，以后大概也会慢慢地淡出她的足迹范围了。

　　何勉定的饭店离俱乐部不是很远，忙碌了一天的顾堇堇才刚有些困意，商务车就已经到达了泊车处。她从车上下来，意外地看到何勉正和陆时清一起在饭店门口说话。

　　陆时清的朋友今天在这边过生日，正巧在门外遇到何勉。他本是打个招呼就要去包厢，不想何勉却示意他留步，问他有没有办法让顾堇堇恢复记忆。

　　人的大脑是极其特殊而神奇的存在，关于人脑方面的医学课题，许多都还尚未攻破，记忆功能紊乱也属于医学难题之一，饶是陆时清这个医学博士，也很难简单地说什么方法对恢复记忆确切有效。

　　陆时清说：“人为干预需要结合心理治疗，可以适当地和患者沟通，复述以前经历过的事，或者进行场景重现。不过这些都只能说是起到促进作用，并不能断然说一定有效。”

　　何勉想了想说：“场景重现的确有用，但是需要配合进行。如果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她有多少概率可以自主恢复？”

　　“这个很难说。”陆时清说，“恢复记忆的过程是极其不确定的，所用时间长短、恢复效果如何，都是因人而异。”

　　何勉缓缓道：“也就是说，她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恢复全部记忆？”

　　“不排除这样的可能。”陆时清说。

　　何勉沉默片刻才接着问：“她是怎么找到你问诊的，是对你还有印象？”

　　陆时清说：“她是在网上挂的号，对我并无印象，说是对你倒有熟悉的感觉。”

　　陆时清说完，看到何勉眼里蓦然亮起的一抹精光，心情有点微妙，脑海中无端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顾堇堇的场景。

　　那时何勉骨折住院，他结束门诊后过去探望，在病房外撞见顾堇堇脸贴在何勉手上，半是撒娇半是威胁：“你要快点好起来的，不然我天天哭给你看，让你烦不胜烦。”

　　何勉语气不太好：“别早早地哭丧，我还没死。”

　　“是啊……”顾堇堇轻笑地附和着，“你还和我生存在同一个世界，真是太好了……”

　　尽管她说着释怀的话，声音却是有着难掩的颤抖。何勉正要说什么，但因为看到他踏了进来，话到嘴边又止住，改为和他打招呼。

　　两人寒暄的期间，顾堇堇快速别过脸去，在病床旁的小几上抽了张纸，饶是如此，陆时清还是看到了她落在何勉手上的泪滴。

　　晶莹地像是流星坠落，连接的是生死也斩不断的情结。

　　如今顾堇堇哪怕是失去了部分记忆，却仍是会对何勉感觉熟悉，超越时间的爱意，是刻进灵魂的存在，在陆时清看来，这本该是最被珍视的，但他们还是分开了。他不明白原因，也没有立场为之怅然。

　　他不过是个爱情的旁观者而已。

　　陆时清想到这里，忍不住问了何勉一个问题：“你们不是还在一起录测评么，之前怎么会对她受伤失忆的事一无所知？”

　　何勉的语气变得不自然：“那段时间私下没怎么联系。”

　　陆时清于是了然：“刚分手的时候的确会觉得尴尬。”

　　他不过是礼貌性质的一句附和，不想何勉听到之后却猛地喘了几口气，那样子就像是将要搁浅的鱼，连呼吸都会觉得困难。

　　何勉根本无法去用言语和陆时清说明，顾堇堇受伤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分手。

　　他无视了她的遭遇和伤痛。

　　陆时清从没有见过何勉这堪称沉重的样子，正想询问，却看到顾堇堇从一旁的商务车里跳了下来。

　　她很快注意到了他们两个，一双大眼睛还带着迷茫，慢慢地眨了眨，意外之情溢于言表。

　　陆时清因她脸上的懵懂笑了起来，向着她略挥了下手。

　　顾堇堇也笑起来，盈盈地走近：“没想到陆医生今天也在这边吃饭，真巧呢。”

　　“的确是巧。”陆时清说着，看了眼身旁的何勉。

　　顾堇堇也顺着他的目光瞧了眼何勉，他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紧密地就像是细密的丝网。只是他眼眶却红得厉害，情绪如同隔着一层潮雾，再好的晚霞照进他眼里也只觉寂寥。

　　她不知他为何会如此，也说不出为何心头微恙，转了话题道：“你们聊，我和同事们先过去，是订在哪个包厢？”

　　最后一句话是问何勉的，何勉并没有直接说是哪个包厢：“也聊完了，一起过去。”

　　陆时清这才意识到这两人的同时出现并不是巧合，而他的存在才是，淡淡地扬了下眉。

　　一行人鱼贯地进了饭店，陆时清和他们的包厢搁在走廊两端，三个人寒道别，其他人先进了包厢，何勉和顾堇堇便落在最后。

　　顾堇堇正要往里走，却听何勉幽幽道：“我也是才刚知道，总是言之凿凿的顾堇堇居然对我撒了谎。”

　　“我撒什么谎了？”顾堇堇莫名地瞧了他一眼，但很快又避开了他如有实质的灼灼视线。

　　“陆时清告诉我说，你看到我是分明会感觉熟悉的。”何勉说到这里，咳了一声才接着说，“但你说你一点都记不得了，不是撒谎是什么？”

　　顾堇堇没想到他们两个人刚才原来是在说这个，暗暗撇了下嘴：“陆医生居然又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看来我得声讨他一下。”

　　她说着便探着脑袋往陆时清的方向瞧，但很快被挪了一步的何勉挡住，视线里又只能看到他一个人。

　　何勉高大的影子把她整个笼着，声音压得很低：“为什么要声讨？他带来的是自你失忆以来，我唯一听到的好消息。”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