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认识我的脸

　　迟勋本想给郑沛打个电话问问他晋山到底怎么回事，想想人家也就是天天跑腿的小助理，还不知道是不是梁城本地人，想想也就算了。
　　他沿着公路一直开车上到山腰处，没看见半点工地的影子，倒是一小片居民区格外有着山水田园的意趣，当然，是不能仔细去观赏的，因为大多数人大概在十几年前就搬走了，选择留下来的要么是恋旧的老人，要么是据屋在此等待升值的一些中年人（恐怕可归类于游手好闲之辈）。晋山靠北，其实半座山在别的划区，而梁城占南，平时也不太爱管这边的地，住在山附近的又往往特别重视传统习俗，不管好坏。大概也是十几年前，老人上山去祖坟烧纸，天干物燥，闹了场山火，更不好收拾。
　　迟勋把车停在路边，公路到半山腰就可以下，有很多干燥的土路。走出繁华的市中心，来到城市老旧的郊区，让他觉得怪新鲜的。新鲜，这个词对他来说也很难得。毕竟他的出身那么好，他接触的声色犬马好比古来盛世长安的辉煌，要让这么一个人意识到：“这对我来说前所未有。”其实很困难。并且这种新奇令他迷恋。
　　再往前就是几户人家，距离预定的施工地点还挺近的。迟勋看着中午烧饭用的炊烟像是还未散去，更觉得他老爹丢给他的，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烂摊子。
　　不过，迟勋转念一想，好歹还请了纪修远过来当设计师……虽然他不怎么来上班的样子简直就是挂了个名头。迟勋把张扬的墨镜还有花里胡哨的手表摘了丢在车里，下车走了几步，猜这个特别迷你的小村庄里的人都在休息，午休，所以没人在外面走动。
　　一条黄狗被一根红绳系在树干上，旁边是一圈石桌竹椅，地上铺着凉席。狗半眯着眼睛，好像也在睡觉。再往里面看，有很明显是人自己围的竹篱笆，里面几个小棚，鸡翘着尾巴啄米。
　　迟勋的鞋子一踩到这老旧的道路上，仿佛便发出了不同寻常的声响，让那些家禽扇着翅膀，飞快地缩了回去；而狗蹭一下爬起来，眼睛直瞪瞪的。
　　迟勋心想：这狗不会咬人吧？然后又去打量那绳子系得牢不牢靠。
　　他这个人很奇特，身上有一种气质，虽然不能说是人嫌狗厌，但也不能说是招蜂引蝶。一个时时刻刻都很出众的人，反正凡是小动物，都有点喜欢爱往他那边凑。迟勋也从小就知道这一点，所以喜欢招猫惹狗，但有了上次被大白鹅撵进湖里的惨痛教训，迟勋的手是安分了许多。不过，这不碍着他慢慢踱步走到黄狗跟前，朝它招招手，嘴里发出逗狗的那种声音。那只大黄狗弓起背，低低地呜着，然后朝他猛地扑过来大叫：“汪！呜——汪！”
　　“哎，好狗不咬人啊！”
　　迟勋赶忙连连后退几步，大黄狗被红绳牵着，不能再往前，但是脖子后缩着，就跟一枚蓄势待发的炮弹一样，恨不得冲到迟勋脸上。迟勋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几声狗吠又响亮，又清脆，但很快就跟纯白的炊烟一样，消散在清凉的山风中了，没有惊扰任何一户人家。这个小村子还是安安静静的。迟勋往车停靠的方向走过去，深觉自己找错了时间。他原本是想，工地要是开始运作的话，工人们的伙食就可以让这些附近的村里人负责，免得还要上山下山，麻烦得很；但没想到所有事情都是八字没一撇，甚至还不如他攻略纪修远的那根进度条呢。
　　想到这里，迟勋回头给那只狗拍了张照片，发给纪修远：“看小动物。”
　　纪修远这次回复很快：“看到了。你在哪，下乡了？”
　　“在晋山采风呢。”
　　“挺好。我也该去看看。”
　　“迟家顺风车邀您同乘。无需车费，提供伙食。”
　　“赔本生意？”
　　迟勋发了张怎么看都怎么英俊潇洒的自拍过去：“秀色可餐。”
　　纪修远过了会儿才回：“你真是世界第一的自恋。”
　　每天早晚逗一下纪修远这种正经人，对迟勋来说，简直到了日常打卡般不可或缺的地步，虽然纪修远的回复缺乏情趣，但迟勋可以自己创造一点。眼下他便心满意足地哼着小曲，坐上驾驶座又往山脚的方向开动了。

　　再踏入酒吧、夜店此类最适合花天酒地的场所时，迟勋忽然觉得他的心境真的不一样了，有种来酒吧只点一杯牛奶喝的故作正经之感。不过，一群狐朋狗友迎上来，和他勾肩搭背，他还是觉得很熟悉的。
　　“迟大少现在当小迟总了？”
　　好嘛，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这名头传得真快。迟勋在众人的簇拥中落座包厢内最大的红色皮质沙发，二郎腿高高翘着，矜持地表示：“是啊，上面还有个大的呢。”
　　“嗨，这算什么，海阔凭鱼跃——”
　　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先提起一嘴，随后其他人都异口同声地接话道：“天高任鸟飞！”
　　“这是捧我请客呢。”迟勋笑道，举起手，朝站在旁边微笑等候的侍者打了个手势，示意今晚所有的消费都由他买单。
　　于是五彩斑斓的灯球照耀闪烁起来，香槟塔一层一层叠出脆弱的琳琅盛景，这可比他跟纪修远看过的角斗场来得辉煌光彩，也未必在技术上有所逊色。在场的花花公子各个履历都比迟勋来得好看，自然很关心他之前偷摸着发消息还不给看的情形，半有心打探、半无意好奇地问：“迟大少之前追的人怎么样了？职场得意，情场也不能输啊。”
　　迟勋略微挑眉：“哦？我追的人？”他先不答，故意卖个关子，钓得在场的人都要用香槟泼他时，迟勋才慢条斯理的，“有空去后山的场子竞速呗，我到时候把人带过来。”
　　“追到啦？出手神速，这么快就拿下！”
　　“还没确定。”迟勋语焉不详，“但我肯定能把他带来。”
　　众人大笑，一个穿得更为浪荡不羁的公子哥推了把他的肩膀：“打包票啊！什么美女，让兄弟们开开眼，记得穿得清凉点，给你加油助威。”
　　香车美人，仿佛都是这群钱财蕴养出的二世祖们追求的东西。迟勋没有说话，只是捞起桌上一杯香槟，冰块尚未融化，寒冷令人神智清醒。其他人叫了几位穿着打扮稍显暴露的美貌女人前来包厢内，甚至还有些漂亮的少年，美名其曰负责助兴，音乐响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让人的心跳得飞快。
　　好像所有人都喝醉了。又好像所有人都没醒过。迟勋温和地推开一只柔软白皙的手臂，表示不用来与他搭话，其他人起哄说：“洁身自好啊迟少！”
　　他没好气地：“一向如此，不是吗？”
　　“以前好歹还挽着小美女的手说话呢。”一个人插嘴道，“看来迟少追的那位是个人物，真能答应你来看赛车吗？”
　　“我觉得他会。”迟勋说。
　　我觉得他会来管着我。
　　迟勋在心里默默补充。
　　“你觉得又不是人家觉得！”
　　“开赌盘！押几？”
　　“来来来，等迟少呼风唤雨把我们叫去，就开盘！”
　　一把红花花的钞票丢出来，抛到上空如若天女散花。一掷千金的挥霍，声色犬马的风情。被叫来陪酒的男人女人们开怀大笑着伸手去抢，引发又一轮挥金如雨的狂潮。
　　没意思。迟勋心想。这帮人真没意思，居然拿他和纪修远做赌注的乐子。
　　只是他有点分不清……他知道自己是觉得这群游手好闲的少爷们有失尊重，但迟勋分不清，他是觉得这帮人不尊重自己，还是在替纪修远不值（因为他似乎不该被卷入这个纸醉金迷的烂泥圈子），抑或是为了……他和纪修远之间的感情。那份朦胧的感情好比一块白璧，现在拿其做赌注的人，就是在给白璧磨出瑕疵。
　　但是，他又有些说不清的恍惚。迟勋一边把自己花衬衫的扣子都系好，一边随口胡诌说姓迟的老头子给他定了宵禁的新规矩，于是在众人的大笑之中，他作为出手阔绰的买单者竟然先行离去。停车场里，只有迟勋被迫开着的黑色商务轿车最正经，但在旁边花花绿绿的车子的衬托下，这份正经倒像是道貌岸然的笑话了。
　　什么时候，他开始用这种词语了？“对纪修远的感情”？
　　迟勋扪心自问：我对纪修远到底是什么感情？
　　他动心了？真奇怪。
　　虽不能说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迟勋自认为好歹算是老手。他见过许多风景。他最早的时候也玩得不比其他人差。他现在只是觉得那些都是小孩子玩的了，所以没有兴趣。纪修远跟他相处才几天啊？
　　才几天，纪修远就捞了他两回。一次是货真价实地把他从梁大一片阔大的湖里面拉起，一次则是让迟勋尝了把狐假虎威的滋味，和他一起玩了场异国夜奔。也许这是吊桥效应。也许不是。
　　迟勋坐在驾驶座上发呆。窗外的霓虹变化万千。他拿起手机，找到最近热聊的那个联系人，发了条消息过去：“过几天你回梁城吗？”
　　纪修远回得仍然很快：“回。”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速度与激情？”
　　“怎么了……”
　　迟勋心想：我就喜欢刺激的。
　　他甚至因为这些刺激而危险的兴趣，在身上留了几道疤痕。但疤痕不是男人的勋章吗？他都叫迟勋了，有几份勋功章怎么了？
　　“顺风车不坐的话，好歹来看看我在赛场上的风采。就，下周末吧，大概，梁城山多，有好几片山区都有赛道呢。”
　　他说了这一连串话，随即像丢烫手山芋似的，把手机丢到副驾驶座，正面朝上。他锁了屏，等纪修远的消息把屏幕点亮。
　　纪修远还没回。
　　迟勋抑制住想掐表读秒的冲动。
　　他还没发动汽车，静静地坐在车内，车在夜店外的停车场，尽管他还在为着其他人的花销付账，但里面所有人的热闹都已经与他无关了。此刻他是寂静的。
　　他忍不住了。迟勋一把捞回自己的手机，刚想投降说你忙的话当然不用来了，但是屏幕就在这一瞬间亮起来，“您有一条新消息”。
　　迟勋心想：纪修远，你要是敢拒绝，我就直接绑架你。
　　然后又想：打不过怎么办？
　　然后还想：那我多叫几个人。
　　最后才敢去看那条消息。
　　“好的。不过，我平时睡觉比较早，不要紧吧？”
　　不要紧。迟勋说：“当然不要紧。我给你就在附近定个总统套房，你安心地睡吧。”
　　“太夸张了吧……”
　　是啊。太夸张了。迟勋把手机捂在自己胸口。我太夸张了。
　　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屏息凝神，仿佛不敢呼吸。丢脸啊。太丢脸了。
　　想到这里，迟勋又忍不住发笑了。
　　他再丢脸，纪修远也还不认识他的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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