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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中绿梅(二)
小狗儿早就听到了楼上的对话,她不知道他们三言两语就已经帮她找好了去处,月娘低着头一直低声不吭,仿佛好像真的舍不得似的。
小狗儿就这样被抬上了一个轿子,还有一位比她大一些的侍女陪着她,以至于让她不从轿子里滚出去。
夜晚的渝城静悄悄的,偶尔在人家里传来一两声狗吠以及小孩的啼哭,树影婆娑,风儿从轿帘中钻进来,小狗儿的头靠在这位香喷喷的姐姐身上,一时有些晕乎乎而产生出幸福感来。
褚如卓其人,乃是渝城不大也不小也并不消停的人物:说他大呢,他是一个一辈子都长不大的侏儒;说他小呢,他爹乃是坐镇一方因商起利的富豪,且乐善好施、广捐学堂,除了有个爱纳妾的毛病,也是一方贤德,只得这一个嫡子;至于不消停,众人也能够宽容,毕竟这么一个侏儒,脾气暴戾一些,都是情有可原的。
因此众人不管怎样,对这褚小公子还是毕恭毕敬,尊重有加。
当然,至少表面是。
褚如卓的暴戾总是没有来由,他讨厌一切高挑健康的人,甚至他的娘亲,一切发育完全又漂亮的人,都会像一根刺一样,把他的心刺的痛苦不堪。
所以他周围的小厮丫鬟,甚至寸步不离的管家,个个小巧玲珑。
但除了管家,每个人还是胆战心惊。
梳头的丫鬟不小心手重了,不小心梳痛了,他就要扯着丫鬟的头发不撒手,硬生生非撕下一片头皮血肉才罢休。
穿的衣服不合心情,就要将镜子打破,将小厮踢得起不来为止。
所以当李府少爷接回来这么个人的时候,李府的下人在战战兢兢地服侍中,也会觉得,或许这女孩儿的好日子要来了。
理由大家心照不宣。
但话本就是话本,让人平白做一遭梦,再好在这尘世上继续求生。
小狗儿觉得更痛苦了,其实也无所谓更痛苦,她本来一直就很痛苦,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她也就觉得生活本来就应该一直这样。
只是她来到李府后,感觉很饿,来了三天了,她只吃了一个馒头,水吊在脸边,一滴一滴慢慢落下来,要转个脸伸出舌头就可以舔到,但不顶饱啊。
因为褚如卓说她不配吃饭。
褚如卓说既然她叫小狗儿,那就应该像狗一样进食饮水,吃饭得看主人心情,而他这几天心情不好。
小狗儿便忍耐着,她看着阳光从柴房得窗户中照进来,光打在木柴上,会有细小得灰尘在里面上下翻飞,是很温暖的样子,她突然想起月娘教给她的歌,心里哼起来,偶尔从嗓子里也发出一些气息奄奄的音调。
唱了一会儿,她实在没有力气,就把头搁在坛子沿边,这几天她觉得肩膀倒没有那么疼了,可能是瘦下去了,也挺好的,小狗儿心里想着。
“怎么不唱柳条儿了?”
突然,带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哑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小狗儿不认识人,便不答话。
门外的人便推开门进来,后面管家的手里还拿着食盒。
褚如卓不慌不忙的摆摆衣袖,慢悠悠的声音像毒蛇吐幸子一般:“我看你那日唱柳条儿颇熟练,想着也是贫贱窝里出不了像样女子,我调教你也无用,不如你就继续这样唱吧。”
说完让管家把食盒打开,看着小狗儿的眼神发直,褚如卓满意起来,说:“想吃?”
小狗儿看着他,点了点头。
褚如卓冷笑一声,将饭菜打翻在地,油汁菜香撒了一地。
小狗儿看着一地的饭菜,第一次有了悲愤的情绪,她那从没长过的心肝,被之前那少年微末的善意烫了一下,好像刚长出点形状,此刻被褚如卓一刺激,她的爱憎在为人十一年后,终于回到了五脏六腑中。
“你要是能把那柳条儿唱个一百遍,我就让人把这饭菜捡起来给你吃。”
这句话让小狗儿短暂升起的爱憎又消弭了。
我很饿。这是小狗儿唯一的想法,那些微末的刺痛不足以抵抗饥饿的痛苦。
于是小狗儿一遍一遍地唱,褚如卓一遍一遍地听,他长得人模狗样,心却狠得像条蛇,他用眼神凌辱着小狗儿,用吃食践踏着小狗儿,他让这花瓶禁锢小狗儿的身体。
就像他也被禁锢在这副恶心的身体里一样。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片成碎肉,拿去喂狗吃。
小狗儿唱完了,褚如卓斜眼示意让管家把饭菜捡起来给小狗儿吃,小狗儿看了半晌,没出声,最后终于抵挡不住饥饿,张开嘴吃了一口。
褚如卓的眼睛好像被烫了似的,转身就走出去了,只剩下震天响的木门。
李府虽因为褚老爷老当益壮妻妾众多,但是子嗣其实很少,尤其自从因为后宅争宠差点闹出人命后,褚老爷命府里便把避子汤像备水一样时刻准备着。
所以府里除了褚如卓,就只剩一位庶出的少爷褚温。
这位少爷人如其名,性格温和,年纪比褚如卓大七岁,天天跟着褚老爷打理生意,很是本分,对待嫡出的幼弟非常上心,每次出远门总会想尽办法带上一些好东西逗他开心,当然随着褚如卓年岁见长,身体没拉长的褚如卓脾气却疯长,因此也不见得每次都领情。
这一天,听说京城来了大官,褚老爷和褚温正在前院接待,聊起地方风物时,那位看起来年已半百的京城命官说:“我之前听说有一些奇人轶事,其中一桩,就是把还未开智的女孩放到一个坛子里,平时少食少水,再辅以一种特质的药材,可以让小孩身材矮小,长在里面,再稍微调教,长大后就可以拿出来,将坛子描绘以花枝,用作观赏用的花瓶姑娘了,不过这法子实在不人道,能活下来的极少,不过到底怎样其实也见过。”
说着吹了吹茶沫,眼角带出一些廉价的悲悯出来。
褚老爷心中一动,他一直知道褚如卓带回来一个花瓶姑娘,但只要不太影响声誉,他还是很纵容这个儿子的。
此时褚老爷表情一动,褚温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小心回避了这位朝廷命官,对父亲说:“只怕这样不好吧,毕竟这是卓儿第一次带回来的人,又是这样特殊的身份,伤了他的心可不好。”
褚老爷摆摆手:“这几天听说他把人关在柴房里消遣,如果他真能想明白就不会这么做了,叫人把人搬过来。”
说完,褚老爷又露出那菩萨似的笑来,对付大人拱拱手,说道:“那真是巧,前不久小儿在街边就见到过,刚好带回府中,付大人要是不嫌弃晦气,我这立马就叫人带出来见见。”
京官付大人放下茶杯,显出些惊讶来,道:“如今这世道也有花瓶姑娘?倒真教我等开眼。”
说完褚温朝身后的大管家使了个眼色,大管家便悄然转身去后院了。
小狗儿就着管家的筷子刚刚吃饱,便被一群人抬到前厅来,一个嬷嬷在半路上见缝插针地擦干净她嘴上的油,涂了一点口脂,还理了理她如枯草般的头发,插上两朵刚从树上摘下的梨花。
小狗儿立在厅上,感觉基本上听不懂那些人说出的话,都是平日里没太接触过的。但她如小兽的敏感,在褚老爷让她唱支曲子的时候,自动忽略了一些带有靡艳色彩的小调。
她规规矩矩的将《生查子》唱了三遍。
在“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一唱三叹的结束后,她感觉那位花白胡子、穿着深色绣虎的人眼神闪了闪,好像透过她,看到了什么似的。
付大人放下茶碗,将这位花瓶姑娘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半晌,才开口说:“真是......”
说完又仿佛被什么哽住似的,停下来。
这位付大人看着小姑娘那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睛,在听完这首曲子后,一些回忆不可避免的便翻涌上来,他好像在许多年前,那消金窟的灵开河上,也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听过这样的声音。
褚如卓刚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还没来得及冲别人撒气,就听说褚老爷叫人把小狗儿带走讨好一位京城来的巡抚,他又惊又怒,丢下一群丫鬟小厮就冲向前厅。
管家唯恐他冲动坏了当家人的大事,让一个腿脚麻利的小厮赶忙去传话。
等褚如卓冲到前厅时,便是小狗儿刚唱完不舍离人后,付大人一脸若有所思地看着小狗儿的样子。
而小狗儿,她乖乖立在堂前,任由那些猎奇、鄙夷或者别有深意的眼神打量着她。
她低着头,从善如流地逆来顺受,好像经历过一千字,一万次。
她的心不痛吗?
还没等褚如卓有所动作,他那富甲一方、活似菩萨的父亲招招手,好像料到他现在会出现一样。
他揽过褚如卓肩膀,褚如卓平日本该长开的骨头挤在一起,使如今十五岁的他刚过父亲的腰部,而胸骨却微微鼓起,不说话的时候像个上衣穿多了而身体不协调的幼童。
“付大人见笑,这是犬子,平日里喜爱收集些奇珍异物,这花瓶姑娘便是他寻来的。”
付大人目光从小狗儿身上转到这李小公子身上,心里又暗暗吃了一惊。
褚如卓的心被这目光又烫的离火滚滚,一时间只恨不得能甩下这些人逃走,再把自己包裹起来狠狠地哭一场。
但他父亲按在肩上的手却禁锢着使他不能动弹,他听见他父亲跟那个京官寒暄着,惊奇这小狗儿那小巧玲珑的身体。
而他,却被困在空无一物的笼子里的,好像一只小兽,在奈何不了着铁笼子后,愤怒之下只能撕扯自己的皮肉。
他听见父亲和那位京官好像在询问自己想听哪首曲子,但他只是麻木的点点头。
接着他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他几乎要心灰意冷了。
他感觉自己被背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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