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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下午,徐清雅精神抖擞地带着疲惫不堪的许之晋下了飞机,或许是许之晋的脑子已经被时差和连轴转抖成了浆糊,以至于在过海关了才回过神来。
许之晋仔细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一直靠着徐清雅(的手臂)睡着的,美滋滋地贴着徐清雅等候过关,徐清雅一愣,转过脸勾了勾嘴角。
林沉璧早已等在了接机口。
徐清雅一出关就见到人群里那个单薄的身影,快步走上前去紧紧抱住她,许之晋在一旁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许兰芝今晚也到申城,一早就打了电话,许之晋忙不迭地去准备恭迎凤驾。再说许之晋现在觉得一起见叶老爷子和林沉璧怪别扭的,正好脱身。
徐清雅和林沉璧乘车往临浦湾去,叶老爷子行程紧密,现在也还未返家。林沉璧想着让徐清雅先休息会儿,徐清雅却怕晚上不好睡说算了。
于是徐清雅便牵着林沉璧走在花园里散步,花朵的芬芳夹杂着青草的气味轻轻地漂浮在空气里,雨后的凉风让夏初的燥热消失殆尽,石子路上残留着少许水痕。
“叶老爷子说叶十三留了东西给你?”
徐清雅慢慢走着,慢慢开口。
“嗯。”
林沉璧由她牵着,慢慢跟在她身边,点了点头,“很多,而且还有不少股权。”
徐清雅停住了脚步,回头望着她。
一双桃花眼里水意格外波粼,林沉璧眼中寒芒尽碎,两人一时相对无言。
徐清雅抬手将林沉璧紧紧拥进了怀里,林沉璧将头轻靠在她肩上,好像千言万语都在默然中流淌。
“我记得我问过你,为什么要和我一起去,你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冥冥中,有声音告诉我应该陪着你,也许更多是因为不舍得,就算只是一时冲动的决定,我也很庆幸做了这样的决定’,现在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
林沉璧的声音那么轻却那么清晰,就像她这个人一样,看起来那么脆弱,却分外坚定。
徐清雅闭了闭眼,“在过去的十年里,我总是在想,如果我把你留下来了,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是我又觉得,让你留下来,真的太残忍了。”
“有些东西总是需要时间抚平的,就算永远也无法抚平,也需要时间藏起来。”林沉璧近乎喃喃自语。
隐痛从徐清雅心底翻涌而起,拥抱的力度不由得更紧了。
反倒是林沉璧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宽慰着彼此。
林沉璧将话题转到了另一边,“看来泽岚哥之前说什么要见林以羽都是烟雾弹罢了。”
两人松开了怀抱,牵着手继续往花园深处走去。
徐清雅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是啊,有关财产继承的事他之前一点都没提,摆明了不想给你考虑的时间,想让老爷子来说服你同意。”
“而这场婚事也远不是阿爷想要让叶家多一重保险那么简单,恐怕是阿爷和泽岚哥相互妥协的结果。”林沉璧平静开口,出神地望着花园中曲折潺潺的渠水。
要说这座叶宅与香江的叶宅最大不同恐怕就是花园,全然中式的园林很轻易就能让人想起自己身处江南。
徐清雅轻抚过身旁的一朵洁白的冰冠月季,“余泽岚不可能会让叶十三的那部分股权轻而易举被叶家收回,尤其是在叶家第二代和第三代都找不出一个合适继承人的情况下。
顾家当年收回股权的时候,虽然顾世文的直系亲属都不算庸碌之辈,也在余泽岚手里狠狠栽了个跟头。
余泽岚不仅让顾家拿回的股权减少了,还利用顾世文当年的遗嘱,将股权受让人择定为顾恺骁,在顾恺骁未成年的时间里自己作为股权托管人。
即使到了现在,顾家的其他人防备着顾恺骁用这份股权助力他父亲争夺顾家的财产,股权就依然托管在余泽岚手里。”
林沉璧听了突然觉得有些忍俊不禁,“这可真是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要是顾恺骁是女生,可能当时就被泽岚哥定下来了,这样泽岚哥恐怕还差个分身才够。”
徐清雅也被逗笑了。
“不过我看了一下,发现投资人都绕过了家族集团,以个人名义参与的,这是为什么?”林沉璧好奇道。
“按我爷爷的说法,当年她们其实是在余达民的撮合下,经内地一位大人物的指示,用这样的方式作为整个香江对内地经济发展的一种支持,为了避免一些风险和不必要的麻烦,也算是一种先行的试水,这几家人就都参与了进来。
因为徐家人口有限,即使以我父亲的名义和以华洲的名义也大差不差,实际上的徐家参与人是我爷爷,而今后的继承人毫无疑问是我,所以余泽岚在这上面也找不到什么机会。”
徐清雅毫不避讳。
“泽岚哥一直都是这笔投资的主管人吗?可是他那个时候不是也还没成年吗?”林沉璧觉得有些奇怪。
“当然不是,当年消息不通,这些前尘旧事我爷爷说起来也不是很自在,所以很多地方都语焉不详。”
徐清雅拉着林沉璧坐在凉亭边,撩一撩清水,“她们当年其实是找了一个内地的主管人,但是后来出了事,虽然资金没遭到损失,但所有投资人的信任都岌岌可危。
余达民老爷子作为召集人当然得站出来,余泽岚那时候已经年少盛名了,也就接下了这个名头。
你也不是不知道,叶家一直都因为继承人悬而未决的事情难以整合,顾家的情形更是复杂。
叶家是好不容易有了个能接过担子的叶十三,却志不在此,顾家是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父亲也与这个行业无缘,更不要提原本就还在观望的那几家,所以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吧。”
“不过谁能想到呢,”徐清雅语气有些揶揄,“后来金融危机出了问题,反而是这份以表支持的投资变成了输血的途径之一。又在余泽岚的一手操持下,所有的投资人都稳稳搭上了内地腾飞的青云路,余泽岚也从临危受命的小倒霉蛋变成了如今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余家如今更是蒸蒸日上。”
林沉璧正喝着刚送来的茶水,差点没被这句“小倒霉蛋”给呛住,徐清雅忙给她拍了拍。
林沉璧转了转手里的茶杯。
徐清雅从徐宏生老爷子那里知道的是香江豪门间的事,而自己却因为叶十三和余泽岚更多的窥见了大家族内部的样子。
“恐怕余达民老爷子早就想着让泽岚哥自立门户了。”她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
“也不能说是自立门户,就像剪枝一样,修剪掉多余的分枝,保证主枝的茁壮。
余庆虽然有一部分股权在各种利益交换中流通到了余氏家族之外,但余家本身庞大又严密,外人看来是个坚固无比的堡垒,可内里的人又怎么不会想得更多呢。
一条前途无量的青云路尚且容不下太多人,何况一艘在风浪中行驶过百年的大船。”
天色渐暗,雨云中的夕照无处可寻,只有夜色开始浸染,连话语里也透出凉意,花园的灯逐一亮起,叶老爷子也归来了,林沉璧和徐清雅相携回了屋里。
叶启东一早就知道徐清雅要来拜访的事,他同徐宏生交情匪浅,因而在小辈中对徐清雅也格外宽和,甚至于徐家只有两代独子,比他自家那些不怎么显眼的小辈都记挂得多些。
“阿爷好久不见。”徐清雅笑意盈盈。
叶老爷子用热毛巾敷过手脸后,坐在沙发上喝着茶,也眉开眼笑,“你爷爷身体怎样?我同他讲不过几句就说有事要处理,在医院的人倒是比我还忙。”
“阿爷是懂得保养的人,爷爷自来就爱操劳,如今好不容易转危为安,还是放心不下,我也很是担心,但却劝不动,还要托阿爷多同爷爷讲一讲才好。”徐清雅语带忧心。
晚餐后徐清雅本想着再和林沉璧聊会儿,叶老爷子却说让林沉璧来帮他找本书,显然是有话要交代,徐清雅就独自去泳池游泳了。
林沉璧跟着叶老爷子进了书房,叶明安端着水果茶点放好后就出去了。
叶老爷子却没直接坐下,而是真的踱步到了书架前。
林沉璧一怔,开口问道:“阿爷,要找什么书?”
叶老爷子摆了摆手,却不回答,在寻找一会儿后,从书架中抽出了一本书,是一本影印的《金刚经》。
虽然叶家亲族与各式宗教交往不少,但林沉璧清晰的记得叶老爷子是不信教的,而且对经文也并不好奇。
叶家固然会做法事,可叶家除了叶瑛的遗像和叶启明的画像外再无供奉,当时也没有佛堂一类的屋子。
除了玉红明和叶启蕴所在的玉真观外,叶十三带她去过不少庙观堂宇,林沉璧因而听了一肚子经文和神鬼传说。
听不明白经文,故事总听得懂,兴冲冲地问叶十三哪个是真的。
叶十三却说:“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
即使林沉璧颇有些早慧,也被蒙得愣愣傻傻,又问:“那你都相信吗?”
叶十三有些好笑:“为什么不是都不相信呢?”
年幼的林沉璧表达还跟不上脑子,着急半天也说不清。
叶十三笑了个够,才又哄又骗假装正经地说:“我爹地不信,我也不信咯,是不是很对。”
那时刚知道基因遗传的林沉璧觉得十分有理,也记忆深刻。如今看着叶启东手中的佛经,不由得心下黯然。
叶老爷子拿着书,招呼着林沉璧回到了沙发上。
今天的日程似乎是让叶启东倦极了,林沉璧甚至觉得老爷子看起来比刚到申城那天更是疲惫。
在家乡,在寨子里,走街窜巷拜亲访友的时候,林沉璧见过许多老人。
当人逐渐衰老的时候,就像一棵逐渐腐朽的枯木,衰败的气息由内到外一点点挥发出来。
有些老人会因为强悍的内心让身体的虚弱变得不令人注意,可总有某些时刻会让人感受到时间的不可逆转和年华的不可追索,或许老爷子也恰好处在这样的时刻里。
林沉璧沉默地准备泡茶。
其实她从来不怎么喝茶更没有学过泡茶,大概是叶十三也不怎么喝的缘故,但或许是看过余泽岚泡得多了,也能勉强做一做样子。
林沉璧犹豫了一下选了枸杞菊花茶。
叶老爷子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经常会变动自己的习惯,生活作息与吃穿用度都是如此,虽说他也很爱参与赛马会之类的各种活动来往,但林沉璧却知道叶老爷子其实都不怎么上心。
叶老爷子将书放在膝上,接过茶杯,“你将培雅留下来了?”
林沉璧点点头,“是,之前让叶伯准备了一下,这几天我没顾及到,忘了给您说。”
想必今天老爷子是遇见了罗怀仲。
叶老爷子也不甚在意,只望着林沉璧,不疾不徐地开口,“心心毕业典礼之后,找个时间去趟普耶卡吧。”
林沉璧惊异非常。
还没等她细想,叶老爷子就再度开口了:“鸣凤的骨灰被送至胶芝寺供奉,原本之后应当由人接回,但寺庙那边出了意外,剩下寺庙僧人有部分去了北泰缅,担心路上颠簸,没有将供奉之物一并带走,而是留在了胶芝寺,鸣凤的骨灰也就此留在了那里,如今已经快十年了。”
叶老爷子的眼底不明的情绪在闪动,
“心心,替阿爷去将你十三姨接回来吧。”
林沉璧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张了张嘴,却感觉自己似乎发不出声音,胸口急促地起伏,终于带着嘶哑冲出了喉咙:
“当年我亲眼看着她火化下葬在千木园!您怎么能把她的骨灰独自送去普耶卡?!”
林沉璧不由自主地抓住了身旁的扶手,如果是站着,恐怕她此刻已经感觉到天旋地转了。
她万万不敢相信,叶启东作为亲生父亲居然在叶鸣凤下葬之后重开坟茔,将骨灰送到了远离故土与亲人爱侣万里之外的普耶卡。
虽然林沉璧从不信鬼神之说,也认为“人死如灯灭”,但她也不会以为叶家是这样“新式”的家族。
零碎的画面飞速地从脑海中冲了出来,林沉璧质问的怒火几乎难以遏制。
“您是在顾世文合葬的时候,将十三姨的骨灰取出来的是吗?!”
答案是毫无疑问的,当初叶鸣凤与顾世文的遗嘱中都共同要求了身后合葬,顾世文在叶鸣凤出事之后更是不知如何让叶启东答应了自己在葬礼上说“当同鸣凤‘死同衾’”。
当时宾客都只唏嘘十三小姐天不假年,顾世文用情至深,但都觉得数十年后的事情又如何说得准。
而林沉璧神思恍惚中冥冥有所觉,只是有所觉也难以有所为。
顾世文在叶鸣凤七七那天车祸身亡。
既然要求合葬,历来对顾世文极不待见的叶启东居然表示下葬叶家将一手操持,顾家人心思各异,也就同意了。
谁又能想到,叶老爷子却借机将女儿的骨灰取了出来,可笑顾世文筹谋算计了一辈子,也没想到最后自己独留在墓中十年。
“阿爷有其它的缘由。”叶老爷子沉声说道,“如果只是不同意她二人合葬,我又何必同意将顾世文葬入千木园,再说即使我迫不得已同意但又不情愿,大可将鸣凤的骨灰送至玉真观供奉,又何必要送至胶芝寺。”
“上玄师太不会答应的。”林沉璧当下即反驳,心下的怒火未平,“而且纵然有别的的理由,也不至于非如此不可,您为何不将顾世文的骨灰送去呢?”
叶启东跺了跺手杖,拿着那本经文,站起身来,只说:“那些也是陈年往事不值一提了,阿爷已经安排好人了,普耶卡的局势目前尚且稳定,这一趟——”
“我当然会去的。”
这似乎是林沉璧第一次抢白叶老爷子的话,可她也完全顾不得这回事了。
叶老爷子点点头,
“好了,有些事你想知道,就自己去看看吧。”
说完走出了书房,不知何时回来的叶明安将他扶回了房间。
林沉璧独自留在的书房中,心绪难平。
——
朗内滇:相当于住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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