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室

　　当阿德莉娜再长大些以后，父母便允许她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去。其实倒不是因为他们对于阿德莉娜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在伊凡娜与帕斯卡看来，阿德莉娜最根本的那些——如果用过去侵蚀了坎特西亚许多年的宗教中的话语来命名，应当是被叫做灵魂的那些——并没有随着她的年岁增加而发生任何变化。只有一点，随着她知晓越来越多的人与事，她幼儿时期身上的那些动物性逐渐发生了向人性的转变。她开始观察身边人对她的不同态度，并试图站在不同的角度理解事情。
　　伊凡娜认为，阿德莉娜的求知欲望日益增加，教导她的玛德琳也觉得应当放她自己去接触一些东西，好让她早日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这个说法在大部分成年人看来太夸张了，不过这个提议倒是被接纳了。

　　最初，阿德莉娜很喜欢往庄园后的树林中跑。自她意识到周围人对她的态度其实都不如表面上那样友善以后，她就比以前更不愿意和那些人靠得太近。虽然玛德琳曾对她说：“那些人尊重你也好，鄙视你也好，全是因为你的家财和你父母的地位......说到底，这些东西都和你没有关系。抛开那些东西愿意看你的本性的人大概只有我们几个人吧。你以后要是不跟我们一道，而是走上自己的道路，有你的这些背景在，要交上其他朋友也不容易。虽然不是你的错，不过你未来还是多想想办法消磨时间吧，毕竟你也没有生活的压力——这可能也是一种错吧。”
　　对于他人的态度，阿德莉娜虽然知道了缘由，也觉得，那种由于外物产生的恶意是非常符合道理的，但还是对此感到心灰意冷。她过去只是觉得自己与波拉并不能互相理解，是完全不同的二人，但这只是性格和爱好之间的差距，而家世、地位之间的差距是可以越过这些方面的。
　　帕斯卡在植物园最靠内的一角栽种了一丛花，是他与伊凡娜一同前往安法时带回来的。在人来人往的边境，那种花开不出什么好的样子来，栽回阿芬布隆后，生长也异常艰难，在帕斯卡的精心照料下也只能维持一丛。阿德莉娜也有自己偏爱的花，并不是这些。但是花花草草之间的差别并没有人与人之间那样大。
　　她渐渐地往树林的深处走。波拉最初一直跟着她，阿德莉娜也会在她感到害怕的时候拉住她的手。但最终，波拉不想再走得更远了。她也叫住了阿德莉娜，“别再往里面了，阿德莉娜，这些树不都是一模一样的？里面也都是一样的。”
　　阿德莉娜没有听她的话，松开了她的手，自己往深处走去。
　　这种规模的树林对于成年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休憩地，但对于阿德莉娜来说，处处都是可以蔽目的参天大树。她并不走在大人们开辟出的大路上，而是拨开灌木走在其中。在湿润的树根底下，白色的蘑菇像融化一般，其中一半已经化成了黑色的汁液，不停地低落下来。阿德莉娜知道，过几日，这个地方又会成为蘑菇的生长温床。她从没过她腰间的小溪中淌过，每向前走一步，就感觉水都灌在她的裤子中，巨大的阻力让她走得很慢，于是她把头一并埋了下去，潜到了水中。
　　当波拉久久没有等到阿德莉娜，急忙回去找了大人来找她的时候，他们看见阿德莉娜在溪水边的草地上，全身湿透地睡着了。艾格蒙特走近了一些去看她的时候，发觉她的手边有一只已经干瘪的麻雀的尸体。
　　回去的时候，波拉很激动地对阿德莉娜说，“我说担心你的时候，大家都来找你！玛德琳小姐也来了！”
　　阿德莉娜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她之后仍经常到森林去，只是更愿意到农庄和街道这种人比较多的地方去了。波拉不太跟着她一起去。

　　阿德莉娜在王城街道上被劫走过一回。她被劫走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一定要死了，因为若不是走投无路之人，没有理由费尽心思把她绑架走。这些匪徒也知道自己一定是会被抓到的，就算是为了单纯的泄愤，也不会让阿德莉娜活着回去。
　　直到阿德莉娜被玛德琳找到，接回去的时候，她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玛德琳与她一同乘上一辆马车，那车里还有一个人。阿德莉娜和她对视了一眼，那人便问她：“你还好吗？有哪里受伤吗？”
　　阿德莉娜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只擦伤了一点。”
　　那人于是点了点头，靠着椅背。玛德琳和那人说了几句话，阿德莉娜静静地听着，听到她们提起自己的父母，于是又问，“你也认识伊凡娜和帕斯卡吗？”
　　那人低下头，一双蓝灰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阿德莉娜看了一会儿，“嗯，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她们很担心你，不过没关系，我们一会儿就送你回去了。”
　　“嗯。那那些人呢？他们会死吗？”阿德莉娜问，”他们都说自己很快就会死，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杀死。“
　　“他们不会死，但是会接受审判——应该会在监牢里待几年吧。”玛德琳说道。
　　“不会被杀死的话，那会饿死吗？”阿德莉娜不依不饶地问。她其实并不能理解人会饿死这件事，只是看见那些人消瘦的模样，觉得心中刺痛。
　　玛德琳道，“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因为我们正是抱着想消除这样的现象的愿望，才如此作为。不过你也要知道，阿德莉娜，贫穷是不可能消失的，我们只能尽力让它的危害减小而已。”
　　她又说了些什么，阿德莉娜已经听不太懂了，只记得到家之前，她在下车时摔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小腿上也有很多淤青与伤痕，刚刚她刚从恐惧中缓过神来，这才看见。她还想起，绑架了自己的人中有男人有女人，还有比她稍大一些的青年。那青年对她说，“若不是迫不得已，真不想作出这种事情。”
　　阿德莉娜觉得他们不会死是好事情，但转念一想，他们或许会被饿死，又感到闷闷不乐。
　　她在家里养伤的时候，那天那个同在一辆马车上的人来看她，跟她说一些自己在街坊中的所见所闻。阿德莉娜很好奇，向她问了一个问题：为何那天的那些人坚定地认为自己犯下死罪？
　　那人解释道，那些都是旧朝的规矩，如今已经发生了改变，而作出改变的正是她——但是她并不知道这些改变是好是坏。
　　阿德莉娜觉得奇怪，“不让人死也会是坏事吗？”
　　那人只是摇摇头，静默了一会儿，又说，“也许你以后也会有想要杀的人。”
　　“在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有可能。我是指，在你真的了解了生命的意义之后仍然想杀的人，还不一定用刀去杀。”
　　阿德莉娜像听不懂玛德琳的话一样，也听不懂她的话。她想，玛德琳总说她们那一路的，等我以后和她们做了一样的事情，应该就能够明白了。她对那个人说了这件事，那人意外地怕了拍她的肩膀，“等你长大了再说吧。如果到那个时候你还是这么想的话，我们都会很高兴的。”
　　阿德莉娜邀请她下次有空再来自己家里。在那人离开前，她问了对方的名字。那人说，“我叫埃塞林德。如果你不记得我的名字了，也可以去皇宫，我就是皇帝。”
　　阿德莉娜点点头，“嗯，我记得住。再见，埃塞林德。”
　　埃塞林德终于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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