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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悔
行宫虽不比王宫气派,却胜在清净。在这里,没有王权的你争我夺,没有人心的尔虞我诈,竟是让人难得的卸下心防,用心去感受每一个日升月落。
“阿娘,你看,鸟。”阿罗爬到树干的最高处,指向晚霞的尽头,笑得甚是开怀。
桑妫朝阿罗手指的方向望去,却始终未曾寻到阿罗口中的鸟。阿罗急得快要跳了起来,“阿娘,这里,鸟,是鸟。”
“阿罗,小心啊,”桑妫立在树下,望着阿罗不停扭动的身子,吓出了一身冷汗,“阿罗站得高,所以看得见阿娘看不见的地方,阿罗回头将鸟儿的模样,画给阿娘看,好不好?”
阿罗抿着手指想了想,肉嘟嘟的小脸儿郑重地点了一下,“阿娘看不见,阿罗画给阿娘看。”
晚霞弥漫的天幕,阿罗坐在枝丫间,荡着小腿儿,凝望着天际的某个地方,高高抬起的手不住地描摹着什么,那小模样儿,仿佛是在做着世间最为重要的事情。
“母亲。”
桑妫回过头,身畔霎时一阵风起。方才还在树上玩得开怀的阿罗已扑到了毅的腿上,一个劲儿地撒娇,“哥哥哥哥,有没有记得给阿罗带点心呀。”
毅从怀中掏出一方包裹好的布帛,“阿罗最爱的点心,哥哥怎么会忘?”
阿罗开心地拍着手,“哥哥最好了,哥哥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桑妫看着他们兄妹俩,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们一块儿笑了。毅三天两头便往行宫跑,每一次都会带上阿罗最爱的点心。如果说这行宫里有什么是阿罗不喜欢的,那便是这里的点心太难吃了。倒也并非真的难吃,只是阿罗吃惯了宫中的点心,公子突又时常会为阿罗寻些新奇的吃食,竟是把她那一张小嘴儿养得刁钻至极,等闲食物竟再难让她入口了。
桑妫时常想着得替阿罗改了过来,可毅总是带来宫里的各种食物,即便偶尔有事来不了,也会遣了下人送来,总是让桑妫的一番苦心前功尽弃。
“你可不能再这么惯着妹妹了。”
阿罗满是屑末的小嘴儿一噘,“阿娘。”
“不过是些点心而已,阿罗便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得给她摘下来。”
“哥哥哥哥,哥哥最好了。”阿罗开心地抱着毅的腿,满嘴满手的屑末蹭了毅一身。
毅笑着抚了抚阿罗毛绒绒的头发,抬头望向桑妫时,竟罕见地踟蹰了。
“母亲,你,要不要……见见父亲……”
桑妫尚在怔忪间,毅已经牵着阿罗走开了。阿罗瞅瞅毅,又瞅瞅阿娘,竟什么也没问,乖乖跟着毅离开了。
桑妫怔怔地望着毅和阿罗离去的方向,仿佛心有所感,她回过了头。
忽,她的丈夫,正立在檐下,一身玄衣,眉目如玉。
四年,已经四年了。
时光在他的脸上覆了一层沧桑,终究,他们都不再是曾经的他们了。
桑妫朝他一笑,“新酿的果子酒,要不要尝尝?”
他笑了笑,“好。”
也曾想过,如果有一天,她与子忽重逢了,会是怎样的情形?是痛哭一场?是满腹怨怼?还是形同陌路?却没料到,竟是今日这般,如同久别重逢的友人,静坐,品酒,闲聊。
仿佛回到了四年前,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却也只是仿佛……
毅每次过来,都会对桑妫提起他的父亲。子忽终究是让祭仲再次选择了他,而他被迎回郑国之后,也一直忙个不停,所幸,无论是人心浮动的朝堂,还是虎视眈眈的邻国,都让他摆平了。那个位置,那个曾经被人夺去的位子,终究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中。
桑妫抬头,天色渐暗,子忽的面容也渐渐变得模糊。
“其实,我并不在乎。”子忽说。
桑妫对他笑着,然后说,“可是我在乎。”
“桑……”
“你放心,”桑妫打断了他的话,“我和阿罗在这里,很好,真的很好。”
“你便当做,你的夫人,已经死了吧。在四年前的那场宫变中,已经死去。如今活在这行宫里的,不过是后宫一无名妇人罢了。”
“毅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的父亲。日后,我不能日日陪在他的身边,劳烦你多多教管了。”
“若你愿意,郑国夫人这个位置,替桑妫留着吧……”
子忽凝目,望向远方,从头至尾,一言不发。
桑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望见了天边最后的一抹云霞。
她垂首,敛了神色,再次抬首时,便望见果子酒从子忽紧握的杯盏中洒出,洒在了衣襟上,沁出了两滴水痕。
“天色不早,饮了这杯酒,便回去吧。”桑妫说。
子忽笑了一声,然后果真一饮而尽了。
子忽带着毅离开了。
毅走时,抓着桑妫的手一直不肯放,“母亲,你和妹妹,真的不和我们归家去么?”
桑妫拍了拍他的肩,说:“快回去吧,下次过来,替母亲耍一套你新学的剑法。”
马车缓缓远去,尘土四溅,终于都看不清了。
桑妫抱起阿罗,转身向行宫深处走去。
“桑!”
身后,一声大喊,桑妫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回头,原本已经远去了的子忽,此刻正定定地立在她的身后,微喘的气息有些不太平稳,温雅的面庞透着些许年少时才有的轻狂与任性。
“桑,你可曾后悔,在陈国国都的郊外,将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救回?”
可曾,后悔?
如果重来一次,她是否还会跳下马车,将那个倒在泥里的少年救回,也将自己此后的半生改写?
如果可以选择,她是否还会愿意遇上这个人,苦乐悲欢都源于他的这个人?
可直到今时今日,桑妫方才明白,当日的桑妫,救下了那个少年,无论重来多少次,她还是会去救那个少年。此后种种,不可预见,大家都不过是在当下,做着当下觉得对的事罢了。
有什么好后悔的呢?苦乐悲欢,人活一世,不就是如此么?
桑妫笑了笑,对着眼前这个人,对着当日那个倒在泥地里的少年,对着当初那个懵懂不知世事为何物的女孩,说:“不后悔的。”
桑妫,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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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97年,祭仲迎公子忽归郑,公子忽重登王位。
公元前695年,高渠弥作乱,杀公子忽,立公子亹。
公元前694年,齐侯率军驻扎于首止,公子亹前往会面,高渠弥随行,祭仲称病未曾前往。齐侯趁机杀公子亹,将高渠弥五马分尸。后,祭仲入陈国迎立公子婴。
公元前682年,祭仲去世。
公元前680年,流亡在外十数载的公子突攻郑,杀公子婴及其子,重登王位。
自公元前701年郑庄公卒,此后数十年,郑国诸公子争夺王位,诸国也趁乱生事,郑国陷入了长久的动乱之中,终究由盛转衰,再不复庄公时的辉煌繁盛。至此,郑国在春秋乱世的舞台上,彻底退居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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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十分简单的小故事,她诞生于许多许多年前,诞生在那个小小我的脑海中。写下她,既是回忆那段时光,也是回忆那段时光里牵动着我的那位女子。
记忆中,那个女子呀,一袭浅绿色的长衫,眉眼淡淡,似愁非愁。
时间总是会带走许多,有些东西,仿佛随着时光离开了,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她又会不经意地闪现,仿佛从未离开。
还是将这个故事写了下来,虽然如今的故事,早已不是曾经的模样,如今的桑妫,也不再是曾经的绿衫女子。
这个故事里,有许多的人,公子忽,公子冯,公子突,公子斖,公子婴,公子佗,陈侯,郑伯,祭仲,雍姬……还有许多的事,诸侯争霸,内政外交……但我要写的,终究只是一个桑妫,所以其他的,或省,或略。
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该从何去说,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