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中雀

　　若是让李弘宁选择，比起在衙门里办公、在朝堂上和其他官员斗法、在皇帝面前奏报繁冗的公务，他更愿意选择提枪上马，驰骋于疆场之上。可武官应该更厌恶战争，因为他们亲眼见到过战场的荒凉血腥和战争的残酷之处。

　　今夜炎热，处理了一天事务的李弘宁回到家后，在门廊下席地而坐，旁边的矮桌上摆着瓜果美酒，都是旁人赠送来的。

　　“主子，这是香水梨，现在正是成熟的时候，深秋成熟，咀嚼无渣，味道极为甘美呢。您尝一尝，还有清肺醒酒的效果。”四羽捧上一盘梨子。

　　李弘宁瞧了一眼：“香水梨出产于西北安定郡，看这鲜亮的成色，不会是贡品吧。”

　　“主子，您说对了，这是花内官送来的。花内官还说，过阵子他宅子里的梨树果子也要成熟了，到时候请您去尝。”

　　“那他送了多少？”

　　“回主子，一小箱，大约二十个，奴才已经把它们放进地窖里了。”

　　“嗯，却之不恭，只好全进肚子。”

　　果然，三天后，花内官下了请帖，说梨子丰收，请李大人寒舍一叙。李弘宁收到拜帖后哭笑不得，说这要是寒舍，那自己宅邸可就是马厩了，但看着请帖最后的梨花标识，李弘宁又不能拒绝。

　　这算是他们的约定，如果请帖后有梨花标识，代表花相欢有关于朝堂的话要说。

　　李弘宁大概能猜出是什么事，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副都御史，但兵部和伊丽前线的战事实在麻烦，最后还是满朝皆知，皇帝因为此事头痛不已，看来又要派官员前去平乱了。

　　花相欢确实是要说这件事：“伊丽从几年前就骚乱不断，如今终于演变成叛乱，陛下还没想好要派谁去平定，如果大人您想，自然有人会保举。按理说此话应该是十七殿下来说，但十七殿下否决了。”

　　一句“为何”险些脱口而出，但李弘宁止住了，决定回去直接询问十七殿下。

　　花相欢见此，对李弘宁又一次刮目相看，所以好心提醒：“可能是十七殿下不舍得您去前线受风沙之苦，您过去虽有军功，但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副都御史。副都御史事务繁忙，去前线打仗的事，确实不可能首选李大人您。”

　　李弘宁眼珠一转，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若有机会，还请花内官美言。”

　　花相欢没收，直接推了回来，只道：“若有机会，必定如此。”

　　李弘宁笑笑：“花内官太客气了。”

　　不要钱最麻烦，李弘宁想。其实花相欢不是不要报酬，只是另有他求：“请尝尝我摘的梨子。”

　　此刻他们正坐在梨树之下，两人中间的石桌上摆着几盘晶莹剔透的梨子，又搭配酥饼和香茶，俨然是悠闲的休憩时光。

　　李弘宁摘下一个咬一口，登时脸皱成一团：“这……”

　　花相欢坐直身体：“太酸了？我原本尝着还不错的。”

　　李弘宁被酸得都说不出话，半晌才回答：“可能只是我运气不佳，刚好捡了个最酸的。”

　　无奈之下，花相欢就把盘子往他眼前推：“那吃酥饼吧。”

　　李弘宁调侃：“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原来大人不是喜欢梨花，而是喜欢吃梨。”

　　“没有梨花怎么会有梨子，喜欢梨子所以也要喜欢梨花。”

　　“但此时的梨花却不是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了。”李弘宁说。

　　“那是什么？”

　　“冷艳全欺雪，余香乍入衣。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

　　“闲洒阶边草，轻随箔外风。黄莺弄不足，衔入未央宫。”花相欢接话。

　　两人都没想到对方能说出这与梨花辞含义截然相反的梨花诗句，惊愕之下又相视一笑。

　　第二天，皇帝拟定了出征将领的名单，李弘宁的名字赫然在其中，十七为此大发雷霆，在王府里指着李弘宁怒道：“你昨天去见花相欢究竟说了什么？父皇想派你去前线，被本王否决，可今天你的名字为什么还在圣旨上？”

　　李弘宁脸色也不好看，语气更是生硬：“微臣还想请殿下明示呢，是殿下究竟说了什么，又是出于什么理由阻挠微臣出征。”

　　“放肆！”十七回过身来，指着李弘宁怒骂，“一个受本王提拔才成正三品副都御史的奴才，也敢跟本王做对了。前线刀枪无眼，武官有谁不是冒着性命危险、写下遗书才敢出征的？本王是为了你的安危，哪想到你这般不知好歹！”

　　注意到十七眼里蕴含激烈又复杂的情绪，李弘宁心想不能再让十七说下去了，再说他们的君臣之情就可以到此为止了。于是他停顿片刻，缓和了语气：“殿下……”

　　李弘宁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如果想未来天下归您所有，您身边怎么可以没有可靠的武官，那将来谁去为您开疆拓土，谁为您平息战乱？”

　　低头望向李弘宁表情恳切的脸，十七也平静下来：“伊丽叛乱严重，距离京师路途遥远，五千里的路程中有戈壁沙漠雪原冰川，有去无回者往往十之八九。前朝最鼎盛的时候，在伊丽打仗也打了五年，损兵折将无数，连统领副统领也都殉国身亡，凶险到如此地步，我怎么舍得你去。”

　　“殿下，这是您的天下，伊丽里的也都是您的子民，陛下不想把一个千疮百孔的梁国留给您。如果微臣一人能换得众多伊丽百姓的性命，那更能说明这是陛下和殿下用人英明，微臣自己也心甘情愿。”

　　“所以你是做好了死在伊丽的准备了，想着马革裹尸，死战于边野？”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十七“啪”地一巴掌拍在李弘宁脸上，其实他没使劲，但声音清脆，两个人都愣住了。十七肩膀剧烈耸动，刚沉下去的怒气瞬间又翻涌上来，更多的也是无奈：“你……唉，大丈夫当有报效国家之志，这当然好，但文臣是不满足你，偏偏去做武将。”

　　满室寂静，两人的呼吸声一轻一重，清晰可闻。许久后，李弘宁小声道：“当年殿下第一次见到微臣，不就是在校场上吗？”

　　“去吧去吧，”十七觉得自己是拿李弘宁这个执拗的人毫无办法了，“记得打胜仗，记得全须全尾地回来。”

　　“遵命。”

　　第三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李弘宁就跟随着王利将军一起领兵出征，大军浩浩荡荡，有条不紊地从长街走过。众将士身背兵器，无人说话，沉重的脚步声不绝于耳。

　　在这个时候说话是种突兀，尤其是尖利刺耳的大喊：“李弘宁！”

　　“李弘宁！”声音从后方传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李弘宁！”都破音了。

　　一连三声，众将士面面相觑，随即有人斥责：“谁敢阻拦行军，还敢直呼李大人其名，抓起来！”

　　“等等，不必惊慌，此人是本官熟识，来给本官送行的。”李弘宁掀开马车帘子。

　　一个清瘦的年轻人背着行囊拎着药箱从后面跑过来，见到李弘宁就眼前一亮。他停下脚步喘息片刻，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李弘宁，可算让我追上了。”

　　“怎么是你？”李弘宁先示意大军继续前行，自己则跳下马车，“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你不是要上战场打仗？”

　　“是啊。”李弘宁见周真如满脸汗水，满身热气，就从兜里掏出巾帕递给他。

　　“能打赢吗？”周真如握住巾帕却没有拿走，乍一看就像两个人的手牵在一起一般。

　　李弘宁叹口气：“我没有把握，但如果打赢了，我一定在伊丽修关帝庙。”

　　“那你这一去，是不是我有很久要见不到你，也收不到你的信。”

　　“是啊。”

　　“那能不能带我一起？我能给你治病，也能给士兵治病。”

　　“伊丽那地方条件艰苦，一般人望而却步，唯恐避之不及，你却想着跟过去？”李弘宁笑笑，果断拒绝了他。

　　“不用给我发军饷，我也可以打地铺睡觉，只要让我跟着。我不想一连几年见不到你也得不到你的行踪，更不想这次是你我最后一面。”周真如不依不饶。

　　“悬壶济世，救人于水火，似乎没什么可反驳，”李弘宁沉吟着，随后一指马车里面，“谅你忠心一片，我特许你做我的随从。战场上九死一生，你要想好，这一去就没有反悔的机会，我麾下不容半路退缩的逃兵，若有逃兵就地正法。”

　　李弘宁身体一晃，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因为周真如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他。周真如的怀抱狭小温暖，泛滥着澎湃的热情，他身上的热度传递给李弘宁，这热度几乎要在两人之间燃烧。面对着此时狂喜不已的周真如，兜里揣着平安扣与相思子的李弘宁突然意识到他们的感情是不是已经变调了。

　　“不用申明这些军纪，”周真如满足地回答，“因为我意已决，绝不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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