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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船与灯鱼」
人群中传来剧烈的欢呼喧嚷,烟花炸裂的声音震耳欲聋,噼里啪啦地窜上天幕,点亮蔚蓝的海和充斥着篝火的夜,鲜亮,绚丽,灼眼。
游知榆最先反应过来,抬起了头,长发被风掀乱,胡作非为地绕在颈间和飞扬在脸侧,被明明灭灭的烟花添上几层柔和的、恣意的和清透的光,
“放烟花了。”
烟花接连不断地在天边爆开,四周发出“嘭嘭嘭”的声音,直冲耳膜。桑斯南如梦方醒地抬头,慌慌张张地将自己的目光从游知榆脸上移开。
鸭舌帽帽檐放了烟花出来,烟花好似又在替躲闪的目光以及难以平复的心打着掩护。她扯着自己手腕上胡乱飞扬着的丝巾,停了几秒,说,
“我来接兰慧阿婆的。”
没等游知榆问,她就将自己为什么来篝火晚会的原因全盘托出。就像是心虚似的,可她根本没什么好心虚的。
大概是感知到了她的心虚,游知榆只是笑了一声,慷慨地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盯着烟花看了一会,慢悠悠地看向她,“桑斯南,你会不会划船?”
在无数艘海船和悬浮烟花荡漾起来的夜,这听起来像是一种邀请。桑斯南动了动唇,最终还是说,“会。”
或者,更像是一种求助。
公主当然不会划船,就算是人鱼公主也不例外。但对短暂的二十八年人生里有十八年在北浦岛的渔船海浪沙滩礁石中度过的桑斯南来说,这不是可以推拒的求助。
活动策划方已经规划好了划船的区域,出租的船也都涂上了色彩,蔚蓝底奶油白面黄色木桨,还挂上了一盏由“白橘子”玻璃瓶改装的小灯,保障安全,以及浪漫。
担心游知榆掌握不好平衡,桑斯南先跨着上了船,伸出手去扶游知榆。游知榆盯了她一会,笑,“看来你现在不抵触扶我这件事了。”
桑斯南不知道“用塑料袋拽着游知榆回去”这件事,到底要被游知榆念多久,只是皱了皱鼻子,没说话。
像小狗露出张牙舞爪的表情。游知榆好心情地伸出手去,
“谢谢。”
微热的手指触到掌心,两个人都突兀地一颤。
似是过了电。
可偏偏又不能马上松开,穿着裙子的游知榆在船上走动起来多有不便。热度持续蔓延,似是要从掌心蔓延到身体的其他部位。
等游知榆在船上坐稳,桑斯南绷紧的背脊已经冒出了汗。松开手,她呼出一口气,又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手,才坐下来拿起木浆慢慢往海面上划。
只有两根木桨,饶是游知榆想帮忙,也不如桑斯南一个人划来得平稳。蓝底白面小船缓慢地悬浮在深蓝色海面上,划船区域很大,没划多久,周围的船就缓慢散开,只剩零星的几艘亮着灯。
桑斯南环顾四周,没看到明夏眠和李和柔。便熄了心思,安安稳稳地划着船。
一不留神,晃动的视线却与和她面对面坐着的游知榆对上 。
视线在空中定格。
粘稠的一秒,慌张的两秒。
她率先移开,却又不小心看到那条发亮的银色腿链,就贴在白皙的腿侧,轻轻晃动着,似是诱人深入探究的鱼饵。于是又望向另一边。这一次,她能感觉到游知榆在笑。
“你笑什么?”她问这句的时候,呼吸有些紧促。
在明显的海浪声中,游知榆的声音显得更懒,“我在想,你为什么这么爱穿背带裤。”
明明是一个问题,被她说出来,却变成了舒缓又慢悠的句子。桑斯南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宽大牛仔背带裤和帆布鞋,又看了看对面的游知榆。
清透衬衫和吊带白裙的简单搭配,却被人穿出一种独一无二的恣意和风情,微仰的脖颈暗蓝的海里白得发光,似是深海里幽浮着的灯鱼,让人只看一眼就神思恍惚。
清凉的海风扑到脸上,熄灭亦或者又重新点燃毛孔里的燥热。
小船太过狭窄,桑斯南缩了缩自己几乎被游知榆抵住的帆布鞋,“你觉得呢?”
她学会了用问题代替回答。
“我觉得……”游知榆眯了眯眼,“这该不会是某个人送给你的礼物吧?”
桑斯南有些惊讶地望过去。
“对了?”游知榆也有些惊讶。
桑斯南“嗯”了一声,低着声音,“你可以继续猜。”
“很重要的人?”游知榆狭长的眼望了过来。
“对,很重要。”桑斯南很坦荡地和游知榆玩着这种猜来猜去的游戏。
这个答案似乎让游知榆重视起来。她盯着桑斯南,好一会,没说话。
晃动的海浪里,这样的视线几乎避无可避。
在桑斯南快要从这艘船里跳下去之前,游知榆轻轻抬起脚尖,轻点她的帆布鞋,在夜色里戳了她一下又一下,才慢悠悠地说,
“女人?”
脚尖轻点的触感不疼,但因为带着某种热度,有些痒。桑斯南挪开自己的脚,轻垂眼睫,“对了。”
游知榆盯着她的目光一直没有放开,在她移开脚之后,又隐隐约约地将脚抵在了她旁边,“前女友?”
热度和触感同时袭来。
一阵风带着那股舒缓的香味窜入了鼻尖,桑斯南喉咙有些发干。她空空地咽了一下喉咙,没想到游知榆会往这个方向猜,“不是。”
“哦。”游知榆声音淡定,嘴角勾起轻微的弧度,抵在她脚边的鞋也放过了她,“不是前女友,那就是你阿婆?”
桑斯南有些惊讶,“怎么就猜中了?”
游知榆笑,“既然不是前女友,那我猜你阿婆应该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了。”
桑斯南不太认同她的观点,“就算有前女友,阿婆也是。”
“就算有——”游知榆不可置否地点点头,又忍不住笑,慵懒的声音拖长,“也就是现在没有了?”
桑斯南不甘落后,“你怎么知道不是前男友?”
游知榆眯了眯眼,“那前男友呢,有吗?”
就算想逞强,桑斯南也不愿意自己和男人沾上任何联系,“没有。”
“好巧。”游知榆挑了挑眉心,“我也没有。”
摇晃的视线却在此刻对上,如同一浪一浪堆叠的海水,拉扯,缠绕,覆盖。
话题被心有灵犀地截止。
岸边传来缱绻的音乐声,是一首很熟悉的歌。记忆里,在北浦岛湿热的夏天里,桑斯南从沾满汗水的凉席上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会听到悠扬的女声从厉夏花那个老式录音机里飘出来。
那个时候,厉夏花还没有老到躺在床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睡二十个小时,一边用蹩脚的粤语哼着这首歌,一边戴着老花镜给她缝着牛仔裤的兜。她小时候很喜欢很多兜的裤子,用来装各种小东西,厉夏花就会给她在每条裤子上多缝几个兜,让她把辣条、橡皮、小刀和弹珠都装在兜里。
那是桑自强送给苏欢的定情礼物。被他们唯一的女儿桑斯南从小听着长大。
“来日纵使千千阕歌,飘于远方我路上。”[1]
遥远的歌声忽然飘到了耳边,温情厚重的女声浸润在飘扬的音乐声里,近在咫尺。
桑斯南抽出思绪,发现不知何时,在她耳边轻哼着这首歌的,变成了游知榆。
夜色如海,她划着船,坐在她对面的女人轻轻哼唱着,在海浪声和风声里漾舟。平心而论,游知榆的声线和这首歌很适配。
等远处的伴奏进入了间奏阶段。
桑斯南忍不住问,“你会唱粤语?”
游知榆哼着间奏,停下来的时候,远处的音乐声好似又空了一些,“之前有个临时角色要求,所以就学了几天。”
这符合桑斯南对人鱼公主的认知。
她沉默了一会,“这是我阿婆最喜欢的一首歌。”
游知榆有些惊讶,“这么巧?”
对话再次推行到了厉夏花的身上,游知榆的目光也又落到了她身上的背带裤上。
“能和我说说背带裤的故事吗?”
桑斯南愣了一会,也许是被岸边的音乐声和女人的哼唱声所影响,也许又是因为游知榆是第一个不用她透露太多就猜到她身上背带裤来历的人,或许又是因为游知榆猜到厉夏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并且认可她这种看法。
她来不及想自己为什么要说,甚至也忘记了自己对产生过度联结的躲避。
突然有了某种倾诉欲。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早市上有个阿婆摆摊卖的背带裤,她不给我买,我当时不懂为什么,哭了好几天。”她一边划着船,一边说,“她一直没给我买,后来,我上了大学,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再后来,她……去世了。”
提到“去世”这两个字的时候,游知榆明显注意到桑斯南的情绪开始变得低落。
“再之后,我回来收拾东西,就发现了这条背带裤。”桑斯南仍旧安稳地划着船,“我才知道,在我上大学之后,她让明夏眠送她去车站,坐着那辆进城的大巴,摇摇晃晃地走了一路,给我进城买了这条背带裤。”
“一百三十六块五,她一个连洗菜水都要留着冲厕所的阿婆,连价都没讲,高高兴兴地买回家,等我回家穿。”飘动的划水声里,桑斯南的声音显得很空,很空,“但我每次回家,她都没说这件事,直到现在为止,我都只是从明夏眠和兰慧阿婆这里听到一些细节,我一直都不知道……”
“到底是因为我那个时候回来也住不了几天,还是因为在家里住的那几天不是睡觉就是工作,让她只顾得上心疼我没顾得上这条一百三十六块五的牛仔背带裤。又或者因为……我每次回来的时候都是冬天,那是放年假的时候,也是不太穿背带裤的季节。”
讲到这里,桑斯南划桨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她们的船停在了一片空旷的、平静的海域。
偌大的、宽阔的大海,好似仅剩一艘船,两个人。
“可能这些都是原因吧。”她很少说这样一长段的话,在他人面前将自己剖开,对她来说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情。
所以,说完之后她低着头,没有去看游知榆。
一直看着自己的帆布鞋。
像是在回避着游知榆的回应,又像是希望,此时此刻和她坐在一条船上的游知榆,能给她一个认同她的答案。
可实际上,她并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认同,还是其他的什么,亦或者是,无论游知榆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她都无法接受。
因为从厉夏花去世那天开始,她就已经无法接受许多事。
但游知榆却说,“也许这些都不是。”
桑斯南缓慢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
游知榆望着她逐渐湿润的眼,看着她逐渐滞留在眼尾快要滑落的泪珠,看着她有些发红的鼻梢。
不自觉地伸了手过去,却又在看到桑斯南下意识的闪躲之后,停住了手,轻缓地收回,捻着自己的手指,说,
“我听过明老板和冬知对你阿婆的描述和形容,感觉阿婆不是这样的性子,也许她只是因为忘性大忘了这条背带裤的存在,也许又是因为她买回来觉得不合适,也许又是因为其他什么的原因,也许我的想法是错的,你的想法也是错的,也许里面有我不知道的原因,你不了解的原因……”
“但是,我相信阿婆现在的想法和我的应该保持一致。”游知榆背对着远处的篝火,还是伸了手指过来,轻轻拭去她眼尾的泪,顿了几秒,才说,
“放过自己吧,桑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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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千千阕歌》的歌词
想起我的“阿婆”了,今年过年一定要回去看她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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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夜船与灯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