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壁画的人

　　景师大三中的新礼堂在十年前由景钢集团下属建筑分公司招标修建。礼堂建筑设计出了很多版设计稿，每一版应该都是花了大价钱。传闻那一届的校长动用了些方法，才让最后的施工方案采用了她女儿的那一版。
　　礼堂最后的设计呈现为纯水泥外表的长方体建筑，较长边的一侧被另一堵墙体斜插入进去，形成一条狭窄的入口通道。内部墙体向阳一侧被挖开多个不规则几何状缺口，在阳光好的时候可以自由投射形状各异的光束在另一侧墙壁。因为光影效果实在美妙，在建筑落地后不久，便成了不少小情侣偷偷约会的场所。
　　建成后的礼堂美虽美矣，但常被学生诟病冬冷夏热且漏风严重。建筑落地第三年，礼堂外壁便被均匀涂上了一层大白，墙壁缺口被砖块堵死，彻底成了一块灰白色的长方体。
　　等真正失去了这样美丽的建筑以后，校园里才出现了新的传闻。这传闻说礼堂原本的设计稿其实拼凑抄袭了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和勒柯布西耶的朗香教堂，时间越久，校长女儿在良心和设计理想上越熬不过去，心里斗争许久后，干脆让母亲填充成了一个实心大盒子。
　　等林迪娜入学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见到那栋美丽的混血抄袭之作。但好在季霖有天借他的职务之便，把她带来了礼堂舞台后的一间储藏室，让她有幸窥得一隅。
　　这里是施工最后落下的地方，为了遮挡光线，被临时围成一间小房间用作临时储藏。房间位于向阳墙体尽头处的拐角，打开门后，便能看见光线从几个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窗户里投射下来，在墙面上烫出几块巨大的光斑。部分较小的孔洞被蒙上了红色、蓝色、黄色的玻璃纸，三色光线像溪流一样汩汩地注入进光斑，其间游曳的蜉蝣又迅速交融，流淌，墙面汇成一片汪洋，有着眼睛被太阳刺伤后才能见到的颜色。

　　林迪娜从礼堂侧门进来，弯腰轻车熟路地走了一条隐蔽通道，没过多久就已经站在储藏室门口。季霖短信里说孙慧贤跳完群舞会来后台，如果她有事情的话可以放在储藏室里。
　　她抱着纸袋在门口只站了三秒，便转身想要扭开门把手进门，待她把手一搭上去，门便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外面的礼堂音乐声不绝于耳，震得脚底几乎发麻，林迪娜屏住呼吸，听见了些她不明所以的声响。
　　门里是孙慧贤和钱致。
　　美丽的光线正均匀地涂抹在他们发顶，又穿过两人鼻尖交叠的空余，轻盈地刮在孙慧贤的脸侧，把脖颈和下颌线切出一条清晰的分界线。分界线这边是一条欧根纱的蓬松纱裙，像一朵云一样把她轻盈地托举起来，分界线那边是她红润的嘴唇和被抹开的口红。她正闭着眼睛和钱致接吻，眼睫轻微颤抖，嫣红的两瓣嘴唇呼出气，嘴角噙着甜蜜的笑，一下又一下地和钱致揉在一起——她快要醉倒在光河里了。
　　林迪娜耳根发烫心跳加速，几乎是霎时嗅到了一股玫瑰混着苹果的香气，那是孙慧贤有次在聚会上说，她舅妈从希思罗机场给她带来的香水的味道。她强捂住心跳转身，轻轻掩上了门，把陌生的香气隔绝在那间小房间里，又转过一个拐角，抱住纸袋，缓慢地靠着墙角坐下来。
　　礼堂里的音乐改为了一首舒伯特的舒缓钢琴曲，有个男生正在深情用力地朗诵，六十年的辛勤耕耘，酿出时代最甜美的佳酿，让我们共同举杯，一齐赞美歌颂这不同凡响。
　　林迪娜闭上眼睛，那场面依旧在眼前不断浮现，她看见钱致的头深深埋在她的颈侧，他的手穿梭在那朵粉色云朵之下，云朵化成了一片云海，开始翻涌不停，孙慧贤微张开嘴巴，小口小口地喘气，她的小臂的骨肉变得格外柔软，缠绕在他的脖子上，指尖垂下的方向，几乎也要滴下一滴充满香气的水。
　　那朵轻盈饱满的云，挤满了光河上方的天空，蓬松涨大后，落下玫瑰和苹果的雨。
　　朗诵不知不觉结束，林迪娜听见了季霖和女主持的声音。墙角拐弯的门被打开，孙慧贤惊讶说，哎呀，娜娜把衣服已经送来了。钱致随便说了些别的话哄她，又被她打了一下，嗔怪地问他，他刚刚门没关紧，是不是被娜娜看见了。
　　看见了又怎样，钱致说，娜娜不会往外说，更何况说出去被别人知道，你不愿意？
　　也要照顾一下其他男生的心情嘛，孙慧贤撒娇道，你别不高兴啦，说好的高考以后我们就在一起，我又不会出尔反尔。
　　钱致很久没有说话，林迪娜把头偏过来，看见他正捏住孙慧贤的手心，说，一会跳舞注意保护自己，别又伤到了。
　　这种事情我怎么注意嘛，孙慧贤反握住他的手，撒娇似的左摇右晃。钱致缓慢低下头，让她踮起脚尖在他嘴边亲了一下。
　　我真喜欢你！孙慧贤的声线甜蜜极了。
　　说完后，她便带着纸袋，猫着腰从另一条通道小步跑走，脚心踩的是跳舞多年的柔软步伐，钱致站在原地看了一会，从前往观众席的通道离开。

　　季霖和女主持从舞台上下来后，便步伐飞快地走向后台。
　　两三个节目前候场时候，他碰见了来帮忙搬舞美装置的郑森，闲聊几句话又是有意无意地提到林迪娜。季霖问他林迪娜是怎么从自己班里偷溜出来的。
　　“什么偷溜出来？”郑森放下手里的假树，脸上莫名其妙。
　　“我托她拿个东西，你没看到她吗？”
　　“她今天没来，发烧请假了。”郑森挂出一个鄙夷的表情，“她都这样了还要使唤她，你有没有人性的？”
　　季霖眉心飞快跳动一下，又很快恢复了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这种东西暂时没有。”他这句话说得飞快，“她发烧没来，你没关心一下？”
　　“我发过短信，她说现在好多了。”
　　“她这么和你说的？”
　　“你怎么这么啰嗦。”郑森有些不耐烦，“你不会不知道她发烧了吧。”
　　“我看你小子话也不少，天天缠着娜娜，有那么多话要说？”
　　“你有病吧，演戏演上瘾，真把自己当她爹了。”
　　季霖脸上笑眯眯的表情没有散，远处的女搭档叫他一声，说要对一下后面的流程。
　　“好好做你的苦力吧，不耽误你了。”他说完后摆摆手，小跑回舞台一侧。

　　汇演已经结束，礼堂的大灯被全部打开，露出舞台下根根分明的金属支架。季霖趁着在其中穿行的余裕，想起沉默的林迪娜，心里除了愧疚还有几分怪异。
　　两三分钟以前他发短信问她在哪，她简短地回复说还没回去，正在储藏间。他本想再问她身体好些没，想想后又把短信全部删掉，还是觉得亲自看到她才算放心。
　　路上经过几个帮忙的学弟学妹，见到他忽然噤声，喊他学长好，学长辛苦了。胆子大一点的问他，学长这么着急是要去上厕所吗？胆子再大一点的说，明知故问，学长是抓紧回去找邹帆学姐。
　　季霖轻啧一声，扬起下巴看向他们身后说，秦主任好。
　　几个打闹的男生脖子扭来扭去，说学长我们又不是小学生，怎么还来告老师吓唬我们这套啊。两步之遥的秃顶男人抱着他刚拿的证书，缓步走过来。他先拍着季霖肩膀说辛苦了，快去复习吧，说完后又挥几下手，有些不耐烦地问那几个男生是几班的，还不回去上自习。
　　季霖悄悄地从人群中混过去，脸上的笑像被冲了水一样，渐渐被稀释到看不见。他脚下的步子渐渐慢下来，拐过一道弯，走到了储藏室门口。他抬手转动门把手，推开门，便看到林迪娜坐在一张桌子上。她双手撑在两腿之间，头发落在脸侧，按她脖子的弯曲方向，应该是在呆呆地观察自己的手指，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
　　季霖抱住胳膊靠在门上，观察了她几分钟，之后开口问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林迪娜抬起头看向他。
　　远处舞台上应该是又有人在试麦克风，礼堂里传来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把空气和大脑皮层上的脑细胞囫囵地撕裂开。季霖盯着直直注视的方向，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强光照射下，林迪娜的面孔融为了刺目的一滩白色，只有两枚眼睛像黑洞望着他，像是随时随地要把他吸进去。
　　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偏过头，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把柔软的碎发向耳根后捋过去。她的手指被光线照得透亮，遮住了落在眼下的那部分，留在脸上疏密有致的阴影。瞳色在这时候被照得清透，看着十分湿润，阴影下是病态的潮红，那潮红眼神到了耳后的位置，竟然掺了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妩媚。
　　季霖忽然想到被破开的莲雾，鼻尖泛起幻想中的水果香气。
　　林迪娜看着他的眼睛像是失了焦，瞳孔被搅弄成团的糖浆填满，微微颤抖都会拉出纤长柔软的丝来。她歪过头看向他，缓缓张口说，季霖，之前是不是有人在这里做那种事情？
　　哪种事情？季霖下意识问她。
　　林迪娜听到他的声音，像雏鸟一样一抖浑身上下的羽毛，有些惊慌地弯下脖子，摇头说，没，没什么。光照在她围巾下露出的一小片皮肤，下巴被她深深地埋进围巾里，看上去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季霖脑海突然闪现之前郑森说的话，想起之前某个暑假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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