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长

　　北京与良县，远隔几重山河，来路和去路都是曲折，喻玫醒来已经是南方的晚上，出了熟悉的站台，她深吸口气，不由地感叹，“家里都这么热了。”如果是北京的话，又是不同的，或许此时会有大自然的风动摇着行人的心。
　　脚踏在走过几十年的路上，她觉得自己离上午的北京已经隔世隔代的远。
　　“也没有改变什么啊。”
　　她想起在没出发的时候，陈小马还说会改变她的人生。改变人生的事情还是在未成年时有最多的可能性，一旦踏入社会的围墙，人的生气就仿佛已成定数，喻玫总是更悲观的，七八岁之后她就不对一切抱以美好的幻想，因此也就不常失望。
　　到家已经接近十点，想起李文栗的交代，换了身衣服向学校去。
　　刚到副校长办公室门口，李文栗的电话又打过来，她赶紧推门进去，李文栗抬起头见了她便挂了电话，朝着她挥手：“张老师，你终于来了。”
　　喻玫回到熟悉的工作环境，终于将有关北京的所有记忆抛诸脑后，她视线看过去，小小的办公室有不少熟悉的面孔。
　　徐小平本来低头站着，听到李文栗说喻玫到了，垂在裤腿边上的手臂轻轻抖动一瞬，却并不愿意抬头看喻玫；黑皮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女人是喻玫打过不少交道的，而旁边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喻玫出现的时候莫名看了她一眼。
　　他们都抬起头来看着喻玫，“张老师，你这么久不在学校不管学生，就是把我女儿交到这个禽兽手上？”
　　喻玫带着困惑看着说话的女人，是她最疼爱的学生——谭京柔的母亲宋梅，也是他们班的家委会会长，为人精明，对女儿教养十分上心，平时对喻玫也十分尊重，有什么需要家长帮忙的她都是第一个上。宋梅和谭京柔的亲生父亲早年离了婚，女儿几乎成为她唯一的生活希望，教育方式近乎独裁，他旁边的男人看起来年轻一些，应该不是谭京柔的父亲。
　　“京柔妈妈，最近因为家人住院我就请了几天假去照顾，您先别着急，先和我说说京柔是出了什么事，我才好帮您。”喻玫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决定先安抚宋梅，问清楚情况再说。
　　宋梅见喻玫态度诚恳，语气认真，稍微平息了愤怒，依旧转过去看着徐小平那边，“你可以问问这位徐老师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徐小平是刚刚工作两三年的新老师，算是数学组的后辈，在喻玫心目中，他讲课总是有趣而创新，教育学生也能找到一般人看不出的关键问题，和同事、前辈相处又十分可靠，正因如此喻玫在需要请假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徐小平，因为他确实最值得信任。因此她对宋梅的话一开始就抱有怀疑态度。这年头年轻老师难做，前几年她对学生和颜悦色的时候也被一些男生的家长误解过。
　　李文栗见宋梅态度稍微软和下来，赶忙站起身来，拉着喻玫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又看着徐小平的方向：“徐老师，对于谭京柔同学家长说的话，你怎么解释？”
　　“京柔怎么样了？”徐小平终于抬头走过来这边，看着宋梅开口。
　　喻玫一听这话，心想：坏了。
　　果不其然，宋梅一听徐小平这句不符合师德的话立马变脸，“你还能问出口？就是因为你侵犯我女儿，她到今天都不愿意从房间里出来。”说着说着就要站起身和徐小平撕扯。
　　宋梅旁边的男人见状赶紧拉住宋梅的手，“姐，冷静冷静，这还在学校里，我们也没有亲眼看见什么，咱们还是先听听他怎么说吧。”
　　原来是谭京柔的舅舅宋阑。想起有回喻玫查住宿生午休的时候，谭京柔在宿舍眉飞色舞提起这个在部队里当过兵的舅舅，当时她就站在房间门外完整听完，才面目严肃地进去“整治”这些不好好午休的孩子。
　　“徐老师，你先说说和京柔同学的事情吧，也许是有什么误会。”喻玫平和地说，小平感激地看一眼她。
　　“谭京柔同学她，”他看着宋梅的眼睛，想了想决定一口气把话说完，“如果师生之间有任何情感纠葛都算老师侵犯学生的话，那我确实侵犯了您女儿。”喻玫看着他那一脸坦然，莫名觉得这场面极具戏剧性，就像是年轻的男人在给丈母娘一个交代。
　　可是徐小平年前刚满二十六岁，而谭京柔，初三，满打满算也才十六岁不到，喻玫不敢想象两人所谓的“感情纠葛”进行到什么程度，只要京柔再小一点，徐小平或许都要被判刑的。
　　宋梅现在只想一个巴掌呼到徐小平脸上，京柔这么小这么乖巧会懂什么，一定是被眼前这个不要脸的男的引诱了。
　　“李校长，您不用再让我们商量了，我明天就去教育局举报他。”想到她为女儿规划的成功之路，再次认定任何人都不能影响谭京柔的人生，她只能按照宋梅的计划稳步成长，她相信自己能帮助女儿很快地解决这件麻烦事和这个麻烦的男人。
　　说罢，宋梅也没了待下去的必要，起身离开办公室。宋阑的想法与姐姐并不完全相同，他也站起来，却是对喻玫说：“是张老师吧，你可以跟我们回去看看京柔的情况，她现在从早到晚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跟谁都不说话，半夜还总是哭。”
　　刚才来不及细看，如今发现男人确实有种军人的气质，这种气质喻玫并不陌生，前半生有两个军人占据了她的生活。父亲张少军是飞机场退伍转业的老兵，他一向困在自己参军入伍的荣誉中，这几年阳光一好的时候还会把箱子里的军装拿出来端详；分居的丈夫陈遇澈同样曾参军入伍，可是比起那两人，宋阑身上的气质更让人舒服。张少军身上的执拗和过度的自尊、陈遇澈的时而冰冷时而狂躁都未在宋阑身上出现。只剩下一股令人感到安全和舒服的气息萦绕着。
　　李文栗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是啊，喻玫，你有空就去做个家访，你的学生肯定还是更听你的话的。”喻玫也听明白校长的话，最重要的是从谭京柔切入，阻挡她妈妈去教育局，否则学校的声誉会大打折扣。
　　她点点头，跟着宋阑出去。
　　宋梅对喻玫的态度也没了以前的热络，喻玫也能理解，安静地坐在后座上，只是车里气氛始终诡异，宋梅的低气压让喻玫有些喘不过气，她犹豫着开口安抚，又不知从何说起，没有人能够对别人的经历感同身受，何况在对待孩子这件事情上，宋梅比她这个没当过母亲的教师更具备教育的资格和话语权力。
　　长久没有人说话，小小的封闭空间里气氛更加凝固。
　　最终，是驾驶座的宋阑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我曾经见过张老师，”顿了一会，又说，“不过你应该不知道我。”
　　喻玫疑惑，一时也不觉得气氛尴尬了。“是京柔在家里提过我？”
　　宋梅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她眯着眼睛，思索着如何写寄给教育局的举报信既能摘干净京柔，又能把这个徐小平弄走，她想起有个生意上的伙伴和教育局领导关系亲近，可以做个中间人。
　　“那倒不太多，是遇澈，我在他电脑上见过你的照片。”
　　在北京的那几天真是让她得意忘形了，无端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字，说是恍如隔世也不为过。好像总有人无时无刻不提醒她已经回到了良县，在这里她没什么自由，喻玫只觉得头更痛了。她想起来这两人的过往经历，只觉得参军入伍或许是唯一的交集。
　　“宋先生是他的战友？”看这个男人的样子，应该并不清楚陈遇澈和她的关系几乎破裂的事情，喻玫也就不多说，只随口问问。
　　“张老师很敏锐，”宋阑笑笑，喻玫看着车窗外面，她曾经多次被邀请去宋梅家做客，她记得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宋梅那里了，“你俩的婚礼我有事脱不开身就没来，挺可惜，说实话我们都没想到他会最快结婚。”
　　“嗯，你现在没在军队里了吧？”喻玫想起这段痛苦婚姻的开始，确实来了几个陈遇澈的战友，他们还帮其他几个没出席的战友捎来了份子钱，估计就有宋阑的那一份。
　　学生的家长还坐在旁边，她不愿纠结自己失败的婚姻，赶快把话题往男人身上引去。
　　宋阑从后视镜递来一眼，带着一种善解人意的亲切笑意，“我也不在了，这几年一直在成都做事，没怎么回良县，”说着叹了口气，“和遇澈也已经很久没联系。”
　　车缓缓停下，宋梅首先下去，喻玫和宋阑跟在后边，没再继续聊天。
　　“张老师，我一会就先休息了，您要是真的能够让京柔开口，我真诚地谢谢你，不过其他的事情就免了，我其实知道这件事您的责任不算大，只是做母亲的心就是见不得任何对不起我女儿的事情发生，校长不理解，我希望您多理解我们，就别阻拦我了。”
　　宋梅近几天为了这件事奔波来去，脸色实在憔悴，在学校时理直气壮的样子让人忽略了她的软弱和悲伤。喻玫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也实在没有权力干涉一个母亲以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保护女儿，因此答应她，“京柔妈妈放心，我就是来看看孩子。”
　　两人话别，喻玫跟随宋阑的脚步，上去三楼，谭京柔的房间就在那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