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山茶

　　池枳愣了半晌，反应过来刚刚撞上她肩膀的人就是淮朝周。

　　不容她再思索，齐绯叫她过去搭把手，两人合力将地上昏迷的张立送去了校医务室。

　　关于为何这篮球比赛在场内打着打着，把架打到了场外，池枳听到一些细碎的话语。

　　中场休息的时候，淮朝周勾起板凳上的外套，打火机抖落，他拿着出了场馆，两手搭在栏杆上吹风。不一会儿，张立也跟着出来了。就听到什么“精神病”，什么“儿子”之类的，众人出去的时候已经是混乱一片。

　　池枳不禁发笑，这什么小学鸡的打架理由。看来这些围观群众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校医务室，池枳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大概五分钟之后，齐绯走过来说明了下张立目前的情况。流了满脸的血是鼻血，未伤及深处，也没什么大碍。

　　池枳点点头，人没事就好。不过当她问齐绯打架原因时，齐绯眼神飘忽，支支吾吾没说个所以然。转念才称自己也不在现场，具体缘由不太清楚。

　　池枳再次点头。
　　不愿说，看来是不想让她知道了，她没再多问。

　　其实比起追根究底为何打架，她更想知道淮朝周的伤势如何。她依稀记得当时与她擦肩而过之人，身上的血腥味重得扑鼻，只是人群拥挤，情况又突然，她完全没去注意来人。

　　*

　　喷泉广场，围着圆池一圈间隔安置的镁光灯直直照射着池中，水池中心的喷泉水柱一高一低起伏涌起。

　　四处飞溅的水珠浸上了男人的黑色长裤，寒意袭来，淮朝周拧着眉，平视正前方来来往往的人群，眼里的冷意更甚。

　　广场上有卖花的小女孩，有独自拿着音响唱歌赚取小费的漂泊者，更多的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

　　妻子推着小孩的摇摇车，丈夫在一旁做鬼脸逗母子俩笑，画面和谐又美好。

　　淮朝周坐在喧闹广场的中央，却像是置身在寂寥高山的边缘，背后是吞噬人的深渊，前方是冰冷的湖面。
　　而他孤独且没有浮木。

　　一旁台阶上丢着外套，淮朝周下意识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盒。裤兜里的手机振动个不停，已经响了好一阵，吵得人心烦，他也一边掏了出来。

　　微信消息的红点以秒速往上蹿，全是齐绯发的，先是好声好气问他在哪，隔个几十分钟又说了下比赛的情况。

　　下半场临时上了三个替补，最后还是完完整整结束了。见他一直不回，本就不多的耐心被磨平，开始骂骂咧咧。

　　淮朝周没管，右划退了出去。左手捏着烟盒，拇指轻轻一拨，纸盖被掀开，同时倾身用食指和中指去勾包里的打火机，两指一转，银质之物旋至掌中。

　　屏幕上方跳出长条框，淮朝周俯身之际右指一碰，不小心点了进去，不知道是什么界面，像是琴柏大学论坛的某帖子。
　　他第一次看。

　　照片刷屏一样地加载出来，全是今天比赛的实时照，他兴趣不大，他没自恋到要保存自己360°全方位照片。

　　正欲退出，一张夹在一众实时照里平平无奇的路人照跳进了淮朝周的视线。

　　左手夹烟抽出的动作顿住，淮朝周往上划，找到那张被淹没的照片，点开。

　　拍的场馆大门，两侧全是一晃而过的路人，带着模糊的重影，像是发帖人选相册时误点的，因为这构图丑得是会被人当成废照秒删的程度。

　　淮朝周的视线落在右下角，入镜的是一个挂着两个花苞头的女孩。

　　她左手撑在桌上托着自己腮帮子，像是累的在叹气，腮帮子略鼓，女孩无聊地盯着桌面看，右手拿着荧光棒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
　　照片捕捉到的瞬间也刚好把在晃动的明黄色荧光棒拍出了重影。

　　不过最明显的还要属她头顶挂着的暗红色横幅，上面写着‘淮朝周加油！爱你哟！’这一串字样。

　　淮朝周捏着手机，眼梢不禁上挑，长按屏幕，保存。随即他又重新点进相册，选择裁剪，右下角的一人一桌一横幅被框住，最终替换掉了原图。

　　淮朝周左手两指松开烟，再轻轻一抬，纸盒被盖上。

　　恰好齐绯的消息再度发来。

　　【死哪去了？要门禁了，快滚回来！】

　　琴柏大学虽然不是高中，但是为了彰显TOP院校的威严，纪律这块还是拿捏得死死的，不比全封闭式高中逊色。

　　虽然这对于淮朝周来说不见得有什么威慑力。但不知怎的，也许是吹了几个小时冷风。
　　他方才堆积在心里的烦躁之意褪去不少。

　　淮朝周手指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按了锁屏，拾起身侧的外套，迈下台阶。

　　只身走入喧嚣的人群。

　　最后隐于闹市。

　　“叮”一声，齐绯拿起手机，这位他发了二十多条消息都不带回一条的公子哥终于舍得施舍了他一个“嗯”。齐绯低骂一声，耳机里传来腻人的夹子音：“绯哥哥，怎么了呀~”

　　齐绯气到忘了自己正在和新认识的小乐妹妹打游戏，随即重新维护形象，温声细语道：“没事啊，咱继续~”

　　……

　　接近晚上十一点，池枳踱步在回宿舍的路上，脑子里不停地循环着齐绯那句“淮，适可而止！”

　　被劝架的是淮朝周。

　　看来，他、很生气。

　　池枳没见过淮朝周真正生气的样子。这人顶多是冷脸，让她碰一鼻子灰。

　　虽冷却克制。
　　所有情绪在眉眼流转间已然自己消化。

　　池枳失神地低头笑了笑，虽在冷风中行走了数分钟，但左肩上被他胸膛撞过的余热仿佛还在，还有那不慎钻入她鼻尖的浓郁的血腥味，也在勾着她的思绪神游。

　　在将要踏进宿舍大门时，池枳站定。

　　她还是很担心他。

　　下一秒，脚尖转了个方向。
　　往男寝楼栋跑去。

　　淮朝周所在的宿舍楼，是池枳有一次在关于他的论坛帖子里知道的，那些神通广大为颜而狂的女生们在评论里基本把他的生活信息扒得精光。

　　男寝楼下不少情侣难舍难分，还有的直接忘我地上演交叉摆头大戏，她这个单身狗伫立在其中，显得着实碍眼。

　　池枳走到了一旁路灯下，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双脚罩在阴影中，她一下一下往上抬脚尖。

　　地上的影子也因着她的动作而小幅度晃动。

　　夜里开始起风，池枳忘了这几天的鬼天气，白天虽艳阳高照，晚上却总是淅淅沥沥下起雨。

　　大意了，忘记带一件外套。

　　好在池枳等了二十多分钟，都不见天空有下雨的迹象。不过……真的很冷！冷到她什么时候蜷缩在了一起，都未察觉。

　　此时夜深，平时再晚都有人的操场现一片漆黑，打篮球的人早已散去。淮朝周一个人走在宽敞的银杏大道上，右手插在兜里，左手圈着外套。

　　今年暑气旺盛，时至九月底，还能听到隐隐蝉鸣之声。

　　冷风一吹，左侧脸的疼痛兀地袭来，他用舌尖抵了一下，因着肌肉的牵动，嘴角的血腥味也跟着袭来。

　　男人抬起左手，用手背擦去嘴角边缘的血渍，脸上重新裹上一层说不清的烦躁。

　　只有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破夜里无人声的静寂，猩火蹿起，照亮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淮朝周低头走下台阶，指间夹着的烟缭绕出云雾，他冷冷地注视前方，在即将看见宿舍楼栋时，余光不经意瞥向斜右侧。

　　那里的路灯下有个人影。
　　蹲在地上，双臂环过抱住大腿，正埋着头，手里握着根树枝自顾自在地上划着什么。

　　远远的，淮朝周并没有看清池枳的脸，只是她那两个小花苞太具辨识度。

　　淮朝周默不作声朝她一步步走近。

　　接着从面前擦过。

　　再一步步走远。

　　昏黄路灯下那个小小身影都不曾抬头。

　　淮朝周：“……”
　　有她这么等人的吗？

　　迈出几步远后，淮朝周停下，挺拔的背影伫立在风中，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他抬手靠近嘴边，才发现手里的烟已然燃尽，便顺手将其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淮朝周回头看去，路灯下的人影似是有点冷，瑟缩着肩膀，搓着手哈了哈气。

　　杰作完成。
　　池枳正欲抬头看看夜色。
　　几点了，这人怎么还不回来？

　　黑影落下，一件黑色夹克外套直直扑在脸上，带着浓郁的烟草味以及淡淡的山茶香。

　　池枳反应一瞬，蓦地将脸上的外套扒拉下来。

　　淮朝周森然的脸撞入眸中。

　　这就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吗？

　　此刻眼前人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因着身高差加之他淡然神态，又是满满压迫感扑面而来，但男人头顶上挂着一轮圆月，冲拭了他周身的冷淡，反倒平添一层孤寂。

　　池枳反应过来后，笑着说：“你终于回来了！”

　　眼底的喜色肉眼可见，起身之际，才发现双腿不知不觉已经蹲得麻木，拉扯间，狠狠抽搐了一下。

　　她不得不弓腰屈膝，用手捏着发酸的大腿，与地面正对时，刚好注意到上面歪歪扭扭的鬼画符，池枳赶紧用脚胡乱一抹，擦得辨不出原样。

　　淮朝周皱了皱眉，他没心思关注她的小动作。
　　既然人已经见到了，她自该就回去了。

　　下一秒，淮朝周抬脚离开。

　　池枳喊住他：“淮朝周！”
　　她瘸着发酸的腿跟上。

　　池枳绕到他跟前，掏出手机，打开电筒。

　　一束光兀地照过来。

　　淮朝周猝不及防触到强光，他闭了闭眼，将脸别开。

　　淮朝周下意识抬手想把她手机推开，池枳似是知道他的动作，先一步压下他的右手：“别动！”

　　说完才觉得这话命令意味十足，果不其然，淮朝周挑了挑眉，对上她视线，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在理直气壮什么？

　　池枳睫羽微颤，把视线错开。
　　淮朝周到底是没动了，只是保持着偏过头的侧脸，未回正。

　　池枳举着手机，寸寸推近，从上往下，一点点挪动，她看得很仔细。

　　额头、眉毛、鼻梁、嘴角……
　　如她所料，各处都有伤口，并且都没处理。

　　池枳眼神动容，叹了口气。
　　伤口感染了怎么办？
　　光是留疤也不好看啊。

　　这人还真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

　　池枳把手机灯光关闭，收回，看出面前这人的不耐之色，怕他下一秒就迫不及待离开，说了句“等着”。

　　她在包里翻找一阵，拿出些七七八八的装进口袋递给淮朝周。无非是些棉签，药膏，创口贴，拿来处理伤口的。

　　淮朝周没有要接的意思，池枳伸直手臂，往前更递近了几寸，用下巴示意。

　　“拿着呀。”
　　“别害羞。”

　　淮朝周：“……”
　　他是害羞吗，他是觉得她多管闲事。

　　池枳方才等他时也在思考着想要问的问题，真见到时又不知咋开口，刚开了个头：“你为什么……”打架？

　　“跟你没关系。”未说完，被人接了去。

　　淮朝周这话有两层意思。

　　第一，为什么打张立，跟她没关系。
　　当然，池枳也没这么自恋。

　　第二，为什么打架，跟她没关系。
　　所以她现在送药，是在狗拿耗子。

　　嘁。
　　她只是觉得这药买都买了，钱也花了，虽然钱花得不多，可是蚊子腿也是肉，还有重要的是别浪费医疗物资啊！

　　僵持之际，下楼来买汽水的齐绯撞见这一幕。

　　“哟呵。”他开着玩笑朝他俩走过来，“我说怎么不回消息，原来在楼下跟漂亮妹妹私会呢。”

　　齐绯说着搭上淮朝周的肩膀，作势给了他一拳。淮朝周照旧掰开他的手掌，并不紧不慢送上：“滚。”

　　齐绯‘切’了一下，吐槽：“变脸怪。”

　　池枳看了眼手机，宿舍的门禁时间快到了，她没闲工夫再跟这两人打趣，他不接，池枳便将手里的东西一并给了齐绯。

　　淮朝周站在一旁未阻拦。

　　池枳还跟齐绯简单嘱咐了几句，早晚换，少碰水什么的。齐绯两指一并抵在眉间，虚虚一抬：“保证完成任务。”

　　“我经常跟我们家tennis换药，老有经验了。”
　　tennis是他家的狗。

　　说完，就被淮朝周踹了一脚。

　　两人走后，池枳回到路灯下踩了踩地面，把方才没抹干净的两个打架的火柴小人擦得干干净净，才放心离开。

　　池枳跑到半路的时候，发现淮朝周的外套还抱在自己手里，时间赶，而且她也不可能此刻再把人叫出来还。

　　夜风瑟瑟，她索性将外套穿在了身上，虽然夹克滑滑的皮质面料摸上去冰冰凉凉，但一穿上，暖意瞬间包裹全身。

　　池枳放慢脚步，感受着晚风拂过外衣，递来阵阵山茶清香。她脚步变得轻快了起来。

　　抬头，不远处宿舍阿姨正扒着关了三分之二的门，冷冷盯着这位卡点晚归还悠悠闲闲一步当两步跳着走的人。

　　！！！
　　池枳最后在宿舍阿姨的怒目圆瞪下遛进了宿舍。

　　打开门，灯已经熄了。看来熬夜大王李石梦开始早睡养生了。

　　她蹑手蹑脚走到自己书桌前，轻轻拖出椅子。没想到咻的一下，黑暗中蹿出个人影跳过来圈住她。

　　李石梦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光照在池枳脸上：“夜不归宿！去哪了？老实交代！”

　　池枳赶紧把脸别开，原来在黑暗中，这玩意儿照得人这么不舒服。

　　池枳拖着身上的‘考拉’挪到门口把灯打开。灯一开，李石梦首先看到了池枳身上陌生的衣服，眯起眼睛：“男人的衣服。”

　　后很快想到，“淮朝周的？”

　　池枳点了点头。
　　不然她还会穿哪个男生的衣服。

　　李石梦立马跳开，惊道：“你俩这进展蹭蹭蹭啊？！”

　　池枳跟她简单解释了几句，因为李石梦待在休息室，不知道场馆外打架的事，她也就没提。

　　没挖到什么劲爆的消息，李石梦打了个哈欠，准备去睡觉了，她回宿舍后一直修图修到这时候，可算卡着点交上了今天的战报。

　　现下整个人累到不行，只有小姐妹的八卦能让她暂时支撑了这么一小会儿。

　　等池枳回头，李石梦已经蔫在了床上不省人事。她摇了摇头，关了宿舍亮眼的白炽灯，按亮自己的小台灯，轻手轻脚拿着睡衣进了卫生间。

　　洗完澡，池枳躺在床上，点开微信，右下角显示着红点，是她发的那条配文是‘窥光’的朋友圈的点赞和评论。

　　齐绯就连着发了三条。
　　【池枳妹妹，你这发的啥意思，让我们看你的芊芊细手？还有窥啥呢？】

　　【算了，文化人的世界，咱不懂也不敢问。】

　　接着齐绯又评【你知道吗？@H】

　　@H？？？

　　@H！！！

　　@H……

　　池枳的母语是无语。

　　谁问个问题跟个大喇叭似的直接在别人评论底下艾特人问的。
　　还窥啥。
　　窥的就是你问的人。

　　不过好在评论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前，这么久没回应该是不会回了。

　　池枳放心地插上耳机，听着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中午，天气不错，池枳在阳台哼着小曲儿洗衣服。刚睡醒的李石梦扒拉着池枳给她带回来的盖浇鸡扒饭，走过来。

　　她靠着门窗边，问：“想清楚啦？”

　　池枳看她那小眼神，应该是误以为她昨天晚上和淮朝周一起逛小树林去了。虽然真实情况和李石梦想得完全不一样。
　　但是她的问题，池枳倒是有答案了。

　　昨天在看比赛时，她就想通了。她在背后好一阵纠结，看到人的那刻什么想法统统都没了。

　　前一秒内耗，后一秒打脸。
　　见面就忍不住心动。
　　循循环环。

　　所以无所谓这人是淮朝周还是山，她不过是换个地点换个时间反复喜欢上罢了。

　　池枳笑着重重点了个头。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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