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泥巴

　　李执跟在李拾身后慢吞吞地踱进英国公府时，大理寺的人已经在里面忙活过一圈了。

　　老崔听见说是吴王殿下和桓乡侯到了，脖子立刻探出去老长，远远瞅见有两个穿着华丽的富贵公子带着一群人呼啦啦地朝他们这儿涌过来，也不管自己手上还沾着什么东西，一个劲地拿手肘戳徐济，兴奋极了：“哪个是你那小侯爷啊？哪个是？我还没在白天见过呢。上次夜里太黑，我都没看清长啥样。”

　　徐济已经放弃和老崔解释这个事情了，顺从地扭过头瞥了一眼，“红衣服的旁边绿绿的那个。”

　　老崔很是激动地眯着眼定睛一看，顿时泄气，“徐思慎，你驴我呢？！这不是全是绿绿的吗？”

　　吴王着红，那尉迟神飞穿黑，均是锦衣华服，夺彩重绣，那衣裳在阳光照射下甚至还隐隐反着金光。李执没他们阔气，今天随意套了件碧色袍子就出门了，现下混在一群青衫小吏里，可谓是一派浑然天成。

　　老崔还要再认，徐济直接捧了一包刚收拾好的陈年腐料塞到他鼻子底下，“下次一起吃饭，再认识也不迟，现在先把这玩意儿收拾了。”

　　老崔突然被徐济画了这么一个大饼，不自觉有些头重脚轻起来，他祖上最发达时也没有和皇族同桌吃饭的，也不管徐济是不是又在骗他，只乐呵呵地按吩咐将那堆腥臭不可闻的东西运到了大理寺的车上。

　　今日徐济听了老崔的小道消息，就急匆匆地告了假，准备朝吴王府上去。徐济也不知道自己去那有什么用，只觉得既然李执在那，自己就应该在那才是。

　　只是他刚走没两步，就被余铮叫人薅了回去，说是接了圣上口谕，要他带人全力配合吴王再查当年英国公府的失火旧案。徐济听见吴王二字，就猜李执也搅在了里面，瞬时精神抖擞地带着一队人取了令牌，快马加鞭地朝英国公府上去。

　　英国公府亦是提前得了消息，从管事到粗使丫头没一人对大理寺差役的到来表示出讶异，甚是配合地领着他们去了当年案发的佛堂，还按照嘱托将所有经历过此事的仆从都叫了出来，井然有序地归拢在一处院里，等候他们的问话。只从徐济他们进门开始，并未见过任何一个国公府上的主人。

　　徐济也不计较这种礼节上的怠慢，只领着人尽力在那早就修缮过的佛堂里四处搜寻蛛丝马迹。所幸英国公府当年盖佛堂时甚是虔诚，用得都是上好的砖瓦木料，虽是遭过一次火，却也没烧光，现在的佛堂也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再建起来的。徐济叫人刮开了墙皮，又挖开了铺地用的青砖，掘地三尺般地试图找到一些当年还没来得及处理的陈年旧物，虽然心知此番多半是徒劳无功，但他仍不想放弃从那些旧物里求得一丝真相的可能。

　　吴王由尉迟神飞陪着在佛堂外绕了一圈，也未亲自进去查探一番，就提出要去见见荣慧郡主。
　　尉迟神飞不敢拒绝，他虽仍是早上的那身装束，但那能和吴王谈笑风生的精气神儿却已是消失殆尽，浑身上下都弥漫着前途未卜的惴惴不安，只剩下一张耗尽全身气力撑起来的难看笑脸，引着那痛揍自己一顿的敌人去见自己久未谋面的妻子。

　　荣慧郡主并非是传闻中的那般不受控制，她仍像多年前李执所认识的那个姐姐一样，喜欢安静地坐在那儿，自己和自己下棋玩。李执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忍不住大声叫她，“荣慧姐姐！”

　　荣慧像是被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了一般，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望向声音来源。她的五官像是被烫糊了的面团一般皱到了一起，又有层层叠叠的疤痕堆积其上，彻底盖住了她的样貌，似将所有的生气都掩在了那些可怖下，只有看着像是眼睛的地方还有两处黑点带着活人的灵动。

　　李执蹲下来，平视着她，又轻轻地叫了一声，“荣慧姐姐。是我，阿兕。”

　　吴王也跟着叫了一声，荣慧还是没有一点反应，她的目光平静地滑过他们的脸庞，落到了藏在阴影里的尉迟神飞身上，最终又回到了自己面前的棋盘上，一句话也没有地继续着她的游戏。

　　吴王和李执站在那儿看她自娱自乐，荣慧好像也不会下棋了，她只是在机械般地参照着棋谱的指示，一遍又一遍地将棋子放到指定的位置，放好，收起，再放好，再收起，乐此不疲。李执和李拾都没说话，这个关着窗，白日也要点灯的房间里，只有棋子磕到棋盘时发出的利落声响。

　　尉迟神飞陪他们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终是忍不住开口，“殿下，要不我们还是出去吧。”他声音很小，但李执却觉得这句话荣慧也听见了。

　　房间里持续不断的“嗒嗒”声在吴王点头转身的那刻消停了，荣慧冲上来一把抓住了一只脚已在门外的尉迟神飞。

　　尉迟神飞一开始还能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郡主。”但随着感知到荣慧抓着自己的力道越来越大，他的神色也冷了下来，“请郡主松开！”

　　见尉迟神飞连着片刻的和善都懒得装，李执面上的笑意沉了下去，吴王怕他再冲动，揪着他的领子往外走，“既然荣慧郡主只对他的声音有反应，那就要给他们独处的时间。你别裹乱。”李执没同吴王一起往备着点心茶水的角亭去，就这么直愣愣地在太阳下晒着，似乎是稍稍站远了一点他就会赶不上奇迹出现的时刻。

　　但显然李执的担心是多余的。未到一盏茶的时间，房内的动静就闹得李拾都坐不住了。一句显然是出自尉迟神飞的怒骂后跟着结实的器皿落地时砸出一连串闷响，没等李执动作，早有侯在一旁的英国公府奴仆冲了进去，熟练地一拥而上控制住了荣慧的动作。李执借着来不及关上的房门窥视了荣慧犯病时的样子。她像是条濒死的鱼，不断挣扎着想要从那七八双擒住她的手底下弹起，又被强大的阻力摁了回去。她叫不出声，也无法诉说自己的苦痛，只有那被自己弯折到扭曲的身体在替她哭泣。

　　李拾甩开一把扇子遮住了李执的视线，叹气道，“非礼勿视。站远点吧。”

　　李执乖顺地跟着走了，也许李拾说得对，荣慧姐姐自己应当也不想被人看到发病时的样子。

　　尉迟神飞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几道新鲜的血痕，面上笼罩着的那团黑气浓得甚至可以直接送去给鞑靼人求雨用，但他见了吴王，仍勉强扯出了点笑意，“让殿下见笑了。今日郡主见了家人，难免激动了些。”

　　李拾见他如此狼狈，倒是真心实意地感叹了一句，“你也不容易。”

　　尉迟神飞闻言脸上似有那么片刻的松动，但又很快憋了回去，继续挂着他那张假面般的笑脸，请吴王和李执留下来用膳，好等郡主情绪平复了他们再去同她说会话，以慰藉郡主的愁思。

　　吴王说好，李执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他还惦记着佛堂那边的大理寺众人，想着若是尉迟神飞等下仍有许多狗屁要放，他就途中溜出去，先给徐济带两只鸡腿垫垫肚子也是好的。

　　晚膳本来是要安排在屋里的，但吴王说他眼馋英国公家的园子很久了，现下正值炎夏，他家一湖的菡萏都开了，接天莲叶满目清爽，问能不能就去船上吃，也好让自己饱饱眼福，消消暑气？
　　尉迟神飞自然是赶忙叫人拖了画舫出来，引着贵客往他家园子里去。经过一通折腾，船都行到了湖心，他们才算是吃上了饭。

　　菜没吃上两口，就听得荣慧那边的院子里传来两声尖叫，整个英国公府瞬时吵嚷起来，湖边侯着的小厮得了消息，甚至顾不上撑船，连滚带爬地扑进湖里，扯着嗓子朝画舫上喊，“郡主殁了！”

　　“你说什么！”尉迟神飞终于丢他的假笑，全然不顾形象地趴在船舷上，难以置信地反复问道，“你说什么？！”

　　小厮含混不清的又说了一遍，声音里甚至已经带上了哭腔。谁不知道郡主是他们府上一道护身符，郡主没了，整个英国公府都要跟着倒霉的。

　　尉迟神飞不再迟疑，顾不上招呼吴王，他等不及画舫这般的庞然大物再调头了，直接跳进了湖里，准备游回去。

　　李执也想跟着跳，被吴王一把扯住，训道，“你跟着去做什么？！我们等下到就行了，坐下，吃饭。”

　　李执盯着李拾，他就知道李拾不会放过这种难得的机会，但他没想到李拾的动作这么快。

　　吴王像是没有察觉到李执的怒火一般，泰然自若地继续欣赏着舷窗外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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