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十七
我决定去他家好好看一看。不止是帮他的家长做做心理辅导,更主要的,是想全面了解他的生活现状,好帮他安然度过叛逆的青春期。
我仔细了解了陈期的家庭情况,父母离异,他归他爸爸抚养,家里还有爷爷奶奶。
他们家离学校不远,出人意外的,家里条件比张秀可家还好。穿过一排养猪用的耳房后,他家的三层小楼,招摇的站在村庄里。很难想象,这样出身的陈期,会是一个忍辱负重的受气包。
我将自己的手伸向他家的大门,人还没出声,就先听到一个亮嗓门。
“谁呀?谁呀谁呀?又是来给小期爸爸介绍对象的,还是正在谈着的啊?”
我站在门口冷不防一愣,随后就笑了。
“阿姨,我,是陈期的班主任。”
听闻老师来访,老人将眼睛斜拉长看向我,似乎在检验我有没有撒谎。
“是老师啊,小期在学校里犯事啦?”还没等我回答,她已经先行开始逃脱罪责,“这孩子,不长耳朵,生下来就这脾气,随他妈,贱骨头,大人怎样教都改不了!”
为了避免给陈期带来更多的精神负担,我将他在学校与同学打架一事隐了过去。
“不是的阿姨,学校组织家访,我只是例行到你家了解一下。”先安抚好她的情绪,我才正式步入正题。
“您是陈期的奶奶吗?我们需要了解一下他的情况。”
她点头,终于愿意从她家耳房门口移过来,把大门打开,将我让到沙发上去。
“陈期的爸妈离婚了?”我问。
“离啦,留也留不住,男人吗,有点沾花惹草的事也正常,孩子都有了,她非要闹到法院去,搞得人尽皆知。你也看到了,我们家条件还行,小期他爸爸是村里的功臣,大家有什么要卖的,都得找他帮忙,一来二去,认识的人多了,女孩子她容易贴上来。”
像所有乡村老太太一样,她一听我问到痛楚,把所有的不满都一一数落出来,好寻一个站在她那边的队友。
“他爸这么忙,平时都谁照看他?”
“小期他跟我们一起,这孩子不听话,他爸折腾着再给他找一个妈,都两三年了还不见底,来一个他赶跑一个,我们这哪家不是孩子三五成群,他爸这么年轻,总不能守着他一个人过到老吧!”
难怪她把我看走眼了,想来他们家有女人找上门来,是常有的事,老人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原本以为可以帮到陈期的心理辅导,在他家略显凌乱的生活秩序里止了步,他的奶奶是听不进去的,于是我只能转移航向。
“他多久跟他妈见一次?”我问。
“他妈?自打前年离了婚,就走了,听说去外面了,还没回来看过小期,这边电话他爸不让打。”
“为什么呢?”
“因为当初这个疯女人闹太狠了,小期他爸面子上过不去,到现在还呕着气呢,嫌她好好的日子不过,偏生要横生枝节。离了这,她再去哪找一个好人家去!”
老人说着,自个抬头打量自家屋里的设施,将我的眼睛牵引过去,好给他们的言辞作一个评定。
我摇了摇头,无暇顾及她家的经济状况,只作为一名爱自己学生的老师,选取我需要的信息。
“如果方便,给我一个陈期妈妈的电话号码,我有事需要跟她谈谈。”
“没有没有,小期的事,跟我们说就好了,那女人不管事!”
老人神经紧绷,一点余地也不愿留给陈期妈妈,完全不为陈期着想,言辞激烈的拒绝了我。
以她这样的方式对待陈期,陈期忍辱负重是必然的。只不知道他们家是只有陈期压抑,还是相互之间的相处状态,都在彼此压抑着。
为了不白去一趟,我只能用生硬的语气跟她交代。
“陈期在学校话太少了,需要你们家长多关顾着点,一朝不慎,都可能影响他往后的生活走向……”
“你说什么呢,小七是个大孩子了,他自己能管好自己,你少给我在这里讲大道理,听不懂,他爸还要娶老婆呢!”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她就打断我,既不愿意对陈期施予贴心管教,也不愿意别人贬低陈期,只以一副放养之姿,任由陈期去独自摸索属于自己的世界。
我决心帮帮陈期,但我却找不到合适的入口。
我在星期一中午把陈期叫到我那儿,一来是帮他看看耳朵是否还需要上药,二来是看看陈期是否有他妈妈的电话号码。我想作为孩子的母亲,她应该会是最爱陈期的人。
不出我的料想,他的两只耳朵红肿未消,因为陈娅用力大了一些,他不得不在走路时歪着脑袋来缓解疼痛。
“我这有药呢!”
我将他叫到宿舍,问他为什么明知上耳朵的药我这儿就有,他却宁愿忍着疼痛也不肯跟我开口。他羞涩的笑了笑,把红肿的耳朵凑到我面前。
“小七老师,我因为做了错事,不敢再打扰你,可是耳朵又疼得厉害,要不是看在她给老师写检讨写得好的份上,我一定会再揪几次她的小辫子解恨。”
我对他的肺腑之词嗤之以鼻。
“我看你就是死鸭子嘴硬,你要又犯戒,估计这学期的地板都得你一个人负责到底了。”
他朝我吐了吐舌头,眼睛盯着我手上的药瓶发亮。他想记下名字,可脑子不好使。
“很疼?”我问他。
他点头。
“想自个买药?”
他再次点头,我将药递给他,让他记得早晚各涂一次。
“陈期,我知道你家有钱,也不缺老师的药,你能拿点什么来换老师的药么?”
他先是对自己无功接受我的赠送感到惭愧不已,而后用期待的眼睛看向我,等着我问他要回馈。
“这件事不难。”我说,“不过可能要对你的家人做点坏事!”
我好笑的看着他的反应,他果然朝后缩了缩。
“你很怕他们?”我问。
“大家都忙着帮我爸重新娶老婆,没空管我。”他将头低了下去,“要是小七老师要的东西很容易的话,我带来就好了,只要不是我爸在意的。”
“你妈的呢?”
“我妈?”他将瞳孔放大,反问我。“我妈在我家是被禁止说道的,可是小七老师,你怎么会想起来要我妈的东西,我的资料上不是写了父母离异么?再说我妈她也不在我的家庭成员表上,这你是知道的啊!”
“我只要她的一个电话号码!”我说。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妈的电话号码,我倒着也能背下来。”他以最麻利的动作从我的书桌上拿了纸笔,电话号码从他已经略显男孩气的笔迹下安静的排列在纸上。
“我问过你的家人了,他们说禁止你跟你妈打电话,你不怕给老师的这个她已经换了?”
他将头垂得更低了,直到他自个重新确认完一遍电话号码无误,这才将他有些为难的表情露在我面前。
“小七老师,我妈她,不打给我,打了我爸也不接,只有我偷偷打给她。”他突然停在那里,没有继续讲下去的勇气,“反正我妈也不是我的监护人,你试试,要打不通你就打我爸的吧,只要他不忙,学校的电话他会接的。”
我以为她妈妈不愿意接她的电话。
我把那个电话号码放在手掌上左右衡量了十分钟,最后还是拨出去了。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了起来,与我的预期完全不同。
“你是陈期妈妈?”我问了一声。
“我是我是,小期给你借的手机?”
电话里,一道中年女音清亮利落的响起,因为接通的时间太快,我一时竟没找到合适的话语来切入正题。
“陈期他……”
“你是?小期怎么了?”就在我迟疑之际,她已经焦急的问了回来。
“我是陈期的老师,陈期他出了点事。”情急之中,我只能这样说。想看看她是否是一个陈期值得信赖的人,能否让陈期将自己的苦恼分与她。
“小期在学校出了事?”
显然,她比陈期的奶奶更担忧陈期。
“不是什么大事。”我连忙接着解释,“大概是因为你跟他的爸爸离婚这件事,给他带去了一些不必要的影响。”
我听得出,她在电话另一边沉默着,想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为自己辩护。不愿她在旧事上一遍遍承担不该有的罪责,我打断她,将陈期跟同学打架的经过详细的跟她说了一遍,他听完,先是沉默,而后才轻声问我。
“小期他,有没有受伤,脑袋跟耳朵?”怕我嫌她唠叨多事,又怯怯的加了一句,“我听你说,那个女孩子要占优势些,小期像我,不长个,心地好,我怕那女孩子不知轻重,伤了他。”
“如你所愿,耳朵肿得跟猪耳朵似的!”我抱怨了一句,示意她跟我说话不用拘谨。
按照学校往常的惯例,这件事,只要两个孩子相互道了歉,给学校写了检讨,也就完事了。我叽叽歪歪又是家访又是找她问话,显然是别有用心。
见她沉默不语,我只好做自己。
“我是新来的老师,因为经验不足,长期跟踪他们,怕把我的学生带差了,所以对每个孩子我都很上心。你们家我去过了,没人愿意管陈期的闲事!”
“孩子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还是闲事?”她气愤的质问我。
“可是陈期也揪了人家的辫子,而且他往别人身上粘字这事,但凡呆一点的孩子都想不出来。”
“那个陈娅她就不是个人,好好的她非得招惹他,男孩子都爱面子,换我也得揪她小辫子骂她脏话,这事还算轻了,非得也让她耳朵肿一肿才解恨。”
难得有人替陈期辩护,我想用更好一点的距离,看一个爱孩子的家长,在如实面对陈期的事,会替他说些什么话,以防自己过于偏爱他,又将他带到另一个极端去。
“这是在学校。”我提醒陈期妈妈。
“哦,对不起啊,我听说小期受伤了一时太激动。”她顿了顿,换成和蔼的语气问我,“我不在孩子身边,老师您能不能在处罚的时候尽量对陈期松一点,他还是个孩子,因为大人的事心里有难处,也听听他怎么说,光揪着孩子打架不放,怕会误了他!”
“他们已经相互给对方道过歉了,但陈期心里还不愿低头。”
“这能是好话吗?换我我也不会轻易原谅她!”
如陈期奶奶所言,陈期像他妈妈,有着坚定的偏执。
“陈期妈妈,注意你的言辞,陈期他需要好一点的引导!”
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护短的弊端,她又以一副好家长的姿态向我进言。
“孩子还小,哪家的都容易打打架斗斗嘴,我离他远,要是陈期他再跟陈娅打架,麻烦老师替我拉拉他,帮他说说好话,离那个陈娅远点。小孩子心实,多教教他就好了。”
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接受陈期会与除陈娅外的同学打架,我告诉她陈期的小心思可能容易走偏,她却以担保人身份跟我理论,若是陈期不先遭受同学欺凌,就先有暴力倾向,她回来将他带走,绝不给老师带来负担。
我问她以何种身份跟我做这样的保证,毕竟她不是陈期法律上的监护人。她从电话那头传来爽朗的笑声说,我是陈期的妈妈呀。
就这样,我跟陈期妈妈愉快的解决了陈期的问题,确认他除了他妈妈以外,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亲人会关顾他的心事。于是我在下午学生们留校辅导的时间里,亲眼看着陈期给他妈妈打了电话。
起初陈期死活不肯,说他前两天才打过,在我跟他说完我跟她妈妈聊得很愉快后,他终于笑着接过我的手机,而后略显深情的跟他妈妈讲了将近半个小时。原本他跟我说他妈妈的电话号码时支支吾吾,我问他不愿意跟我说实话的原因,他说怕我跟其他人一样,瞧不起他妈妈。
我沉默不语,实在不能想明白,在一个孩子心里,保护自己的妈妈和保护自己,什么时候会更重要,什么时候会显得一文不值。
“你跟班里同学打架的事,跟妈妈说了没有?”我问陈期。
“小七老师,我怕我妈太担心我,你能不能帮我保密,这种事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犯!”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陈期妈妈把对陈期的教导完全交给了我,陈期为了让我帮他在他妈妈心里营造一个好孩子的形象,承诺从此做一个忍辱负重的乖孩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