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所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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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机


      清明时节后,草木向阳春。

      汝阳郡北边驿道上的一处十里长亭外,九州皇帝扈从左羽林军卫率李将军不解地看了撵旁扶听筠下车的魏希,陛下即是要去嵩郡白云山,何不走伊川,偏偏绕远路到汝阳来?

      他自是猜不透魏希的心思,引听筠散散心,领略下九州的大好河山不过她此行的次要目的,她真正的意图正是身侧这座建于前朝晋,如今已有些残破的长亭。

      身后的车撵上,尔烟推启车门的同时,眸中闪过一丝凝重,看似不经意的途中小憩,背后隐藏的是一段隐晦故事,还有两个人未来的命运。

      “无悔亭?”听筠视线停留在了亭外的石碑上,她很难不去留心这个名字,在龙朔,东宫也有一座小亭同此命名,博弈之地,取“落子无悔”之意,只是不知此送别之所又缘何称不悔?“难得见十里长亭还有别名的。”

      “筠儿可能有所不知。”魏希口气一如以往的平静,听不出什么波澜不惊,仿佛她要说的不过些无心的解释,“这儿的‘无悔’二字笔笔可都是用一名女子的心血写就的。”

      “嗯?”听筠听她如此说,已明白其中必是有什么缘故了,“它还有什么来历么?”

      “是。”魏希应得惨淡,携她到亭中坐了,独凭了亭栏,背负了双手,眺望了远山,久久方才悠悠开口。

      “前朝晋,在汝阳这儿曾有一对人,一段情。城中劝学书院有位叫梁赋卿的学生,才情横溢,人长得也算俊美,院长十分看中自己这个学生,特许他可以出入自家的藏书阁,在那儿他结识了院长的女儿,同样才华横溢的祝念君。最初两人也只是君子相交,可相处久了,三年下来,情愫已暗生。不过因人内敛,情自在心一直没有道出口。

      三年学成,梁赋卿终归要返乡的,就在送别他的那一日,在这长亭内,祝姑娘终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说她会在这亭中等他来!’,一句明显的暗示,梁赋卿当日也曾信誓旦旦。

      只是此一去他再没有回,而祝姑娘却始终坚守了她当初的承诺,每日都会来此相候,风雨无辍。一年后,或许是梁赋卿听闻了她的事,托人捎来了一封信,信中说…”

      “说…”魏希言下稍停,回身看了听筠,缓缓吟出当年必定痛彻祝姑娘心扉的那封信。

      “君望于汝阳,相候十里亭,怎奈吾非汝阳人,何堪君所望?汝守三生石,余憾无三生。人道日月昭盟誓,安知日月亦可有交替。”

      一封言辞决绝的信!

      人无三生,何来三生姻缘?日月亦有交替,盟誓又有何不可违的?

      “这梁赋卿好是无情!”

      世人知晓的未必是实情,了解的也未必是全部,有些真相往往不过掌握在很少人手中,而魏希就是可以洞彻“无悔亭”隐秘的不多人之一。

      “人都在骂梁赋卿的无情,只是不知他无情也有他的苦衷,他并非无情,不过是没有冲破世俗的勇气罢了。”

      信的内容并不晦涩,难道还有其他用意么?听筠一时不解,“陛下的意思?”

      魏希无奈摇头。

      有的时候人总喜欢往复杂上想,也习惯先入为主,琢磨不透不是没有能力,只因人自个在自个眼前布置了一层迷障,一层稍稍一戳即破的障。

      “在汝阳的十里亭等候的非要是汝阳人么?憾无三生必定在指三生缘么?日月交替若不是在说誓言亦可生变呢?倘若撇去所有前提,只从表层看,或者只当做简单的字谜来猜呢?怎奈吾非‘汝阳’人,憾无三生,日月交替。”

      揭去障,不过沉心一个小小思忖,听筠已洞悉了令人吃惊的真相,以她的聪颖又如何解不出其中的隐喻。“梁赋卿他…她”

      “汝”无“三”生“女”,“阳”日月交替而成“阴”,“吾非‘汝阳’人,实乃‘女阴’人”。命运还真是弄人!

      “她是女子?!那…那祝姑娘可曾领会了她的真意?”

      魏希笑得苦涩,一个小幅颔首,“在书馆耳濡目染十几年,以她的才智又怎么会不明白。只是知晓了又如何,依旧矢志不渝,此后的两年她一如常往的在此相候,直到泪尽血透,也没有等来回音。这亭子...以她命名…”

      言尽至此,听筠心给撞击的有些发闷。无悔亭,无悔亭,只是祝姑娘之举又怎一无悔了得。

      “如此看来祝姑娘实在一可敬、可赞、可叹的女子!”

      憾无三生又如何,日月交替又怎样?但求此心不泯,此情不移!

      “那梁赋卿真真辜负了她的良苦心意,不堪她所托了!”

      “筠儿…”魏希肩上一震,她过于小估了听筠一句话对她的冲击力,情志明显没有压制住内心的激荡,“你也这样以为么?”

      “筠儿只是觉得两情若是真心时,又何必太过拘泥。”听筠浅浅笑笑,深深遗憾里并没发觉她声音的异样。“前朝民风开化,男风盛行,两位女子若相爱,相守一生又有何不可。那梁赋卿不拘规矩着男装入书院读书,在感情上反不如祝姑娘不拘俗念,也算一种讽刺了。”

      “哈!”涵阳紧握了尔烟,她有太充足可以激动的理由,只可惜她不知。

      其实在很多时候,以当事人的身份去亲历和以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待同样一件事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儿!

      洛阳白云山,地处八百里伏牛山腹地,万亩原始林区,四季清爽,古来避暑佳地,魏骜曾在此修建了一座消夏行宫。

      从龙朔经伊川沿伊水过来最便利也最近,魏希有意绕汝阳,已有所得,亦必有所代价。自汝阳到嵩郡路况绝比不得伊川,途径几座山,路上崎岖,甚是颠簸,车撵还曾多次陷入山沟,不过在魏希瞧来,这点小罪完全值得,而在尚蒙在鼓里不知晓原有佳径的听筠瞧来,也值!

      北方的山水以苍劲雄浑见长,而江南的风情是小桥流水、茂林修竹的,很幸运,在中原就有一处集南北基调于一身的地方存在,白云山。

      夜。

      前往玉皇顶的石阶上,魏希紧紧牵了听筠,来白云山焉有不去中原第一峰观日出云海的道理。山里的天变得很快,这两日天气虽不错,可谁也不能保证过两天依旧好,傍晚弥漫了晚霞,也许明儿会晴天。

      脚下的石阶不宽却也不陡,手给魏希牵着听筠已省去了不少的力,不过终究深居内宫久了,体力不及,才四分之一的山程,魏希已听的她浓重喘息,“筠儿很累么?”

      “唔”听筠擦了额上的汗,腿下已发酸。

      白云山景致优美,她们才玩了一天而已,倘若只因今夜爬山透支了身体反不值了。“那朕背你走一程。”

      “不要…”听筠一个小幅摇头,一来她不想魏希太累,二来前后都是执火的羽林,太难为情。

      魏希莞尔,已猜透她心思,探入她披风下,揽紧她的腰,将她大半分量压在了自己右臂上。“这样可行?”

      “陛下…”

      身后,涵阳也想学她,可惜又没有魏希的体力,也只能寻思回去好好为烟按摩按摩消消乏了。

      老天爷有时的安排是非常耐人寻味的,山顶观日出即是其中之一,想领略云雾蒸腾、红霞浮动,美而幻的人间仙境,人首先要经历一番登山之苦。

      玉皇顶,不过一处面积不大的平台,四周砌了矮墙,上拦了两索铁链,欲扬先抑大概就是这个道理了,听筠不免失望,尤其听魏希也有些气喘时,这样高的山,几乎是他携自己上来的。

      身上热潮,魏希松了松披风的绾带,山顶太冷,也为听筠紧了紧,引她到铁索处眺望了夜空,这一次她们的速度要比以前慢了许多,日出的时辰都快到了。

      黎明前的黑暗笼罩下,借了羽林手中的火把,听筠可以看清的也只有手下。

      “这儿也有连心锁?!”

      “嗯”魏希抚了铁索上的一只铁锁,连心锁以徽州黄山的最闻名,不过并不是唯一,但凡悬有护拦铁链的地方多少都有。

      听筠深深遗憾,早知她也带两只上来了。

      “筠儿不用懊恼的”魏希发觉了她的失落,像烟和阳,女子们似乎很在重这类象征。“其实呢,连心锁不过一种见证罢了,情自在心就好了。”

      “唔”话虽如此说,听筠还是心觉不甘。

      “好了,好了”魏希赶紧投降,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携人上来,可不是让她来生闷气的,急切中言语里一时少了几分往日的含蓄,“筠儿对朕的心,朕对筠儿的心,你知我知便行了,何须两把锁头证明什么。”

      “呃”听筠低头含羞,想来这也算魏希最直白的一次了。“陛下...”

      “怎么了,朕有说错么?”魏希眸中促狭,露骨的话她道不出口,并不代表她不愿听听筠说,偏偏她人又有些霸道。“筠儿难道不喜欢朕么?”

      “不是…”听筠可以感觉自己的脸必是红透了,万籁寂静的山顶,四周柔和火光环绕,实在不适合谈论这类暧昧的话题。

      “就是了”魏希知足一笑,掖了她鬓角柔发,“那你...究竟喜欢朕的什么?”

      “我…”听筠凝噎,是啊,自己喜欢他什么?性情,气度,涵养,容貌…一言以蔽之…

      “筠儿喜欢陛下的人。”

      “好…”魏希心潮难羁,喜欢朕的人就好,揽了她同她并肩望了远天。

      “朕希望筠儿记住你这句话,你喜欢的只是朕的人!”

      东方,黑暗已被旭日的第一缕曙光撕破,远山中云海奔腾,天幕由漆黑逐渐转成鱼肚白、火红、耀眼的金黄,一瞬喷射出万道霞光。

      美不胜收!

      而今晨白云山玉皇顶美不胜收的也绝不止云海日出。

      ………………………………………………………………………………………………………………

      魏希庆幸她是前夜带听筠上的玉皇顶,而不是第二日,赶上了阴天。难得可以出来散散心,她本打算陪听筠好好玩几天的,只是有些时候皇帝也有皇帝的力不从心。

      傍晚,行宫大殿,程琳早早在候着了,见魏希下撵忙迎上来,“陛下,狄胡王派使者过来了。”

      “嗯”魏希淡淡应了,示意听筠她们先进去,她还没有马上回宫的打算,“先让古相,张令去接下,朕明天就回去了。”

      程琳也不想扫他家陛下的兴,他还就搞不明白了为啥这些使臣不来则已,一来全来。“东陵也派使臣过来了。”

      “东陵也来人了?”魏希也纳了闷,不过仍没有让步的意思,“让魏冀去接下,朕明日回去。”

      程琳为难,“王爷已经去接过了,正是他让奴才过来的。”

      “冀儿让你来的?!”魏希生了警惕,东陵这个时候派人过来做什么?看了不远处的听筠,吴佶的病拖了也有日子了,八成是新皇送来的丧诏,虽说他对筠儿从来没尽过父亲的责任,终归也是父亲。“朕知道了。”

      “怎么了?”大殿内,听筠迎上来,她刚刚隐约听到程琳提及了东陵。

      “没什么”魏希勉强笑笑,“朝中有些事需要朕回去处理下,怕不能陪筠儿了。”

      “唔”听筠心上失望,出来游玩是好事,可有没有爱人陪又是另外一回事,虽不舍还是为魏希整了袍服,她的爱人并不是一般人。“路上当心些!”

      “嗯,那晚上筠儿好好歇一宿,明天再玩一上午,下午记得早点回去。”

      嵩郡回洛阳的鸣皋山山道上,夜色已弥漫开来,马上的羽林卫一一点了火把,从避暑行宫下来先出伏牛山腹地,过的伊水桥,沿伊河河畔一路北行,又经鸣皋,路况比不得洛阳城的青石板路,行速并不快,启程前已知需赶夜路,早早备齐了火把。

      在白云山三天,整日的爬山越岭,不曾好好休息过,再加之夜晚行人,坐下马儿颠簸,马上的羽林卫不免有些倦,人的注意力少了几分往日的集中。

      “嘶…”

      毕竟火把,光线不够,队伍前列一心赶路的李将军一时没有在意到山岩上一处探出的细松,硬硬松针扎在脸上,微微刺痛感,顺手折断了这碍事的松枝。身后不远处,听筠宽敞的车撵上,御夫的位置虽比他靠近山岩,因坐姿较低,并未遭殃,残枝却扯去了车盖瓦瓴下的半束宫绦。

      车厢内,听筠三人已小睡了一觉,今儿白云山的天虽有些阴,并不妨碍她们游玩的兴致,在山上玩的尽兴,实在疲乏的紧,晃悠的马车上,幽幽琉璃灯下,很难没有困意。

      轮子碾过一块小山石,车子一下小小震荡,正倚了厢壁昏昏沉的听筠、尔烟一个激灵。抚了鼻翼,尔烟撩了竹帘望了窗外,都到龙门山了么?竟睡去这么长时间么?

      怎么还没有出九皋山?!

      手上第五支火把又将燃尽,一向警觉的李将军心上发紧。出鸣皋入九皋,两山相连,山虽大,路崎岖,也不至于一个多时辰了还没有走出去,照常理讲应该都到了伊川盆地才对!

      换了照明的火把,李将军定睛仔细瞧了前方的路,漆黑幽暗,看不到任何的百姓灯火。

      “嘶…”

      太过专注,没有留心探出山岩的一枝松,脸上又是一阵扎痛感,有些恼怒,今晚是怎么了,为何老碰上碍事的松?刚想折了它,眉却拧了,手下的松枝部分已被折断,正是他先前撞上的那一枝!上面缠了半束宫绦,他们来前走的汝阳,这必定是刚留下不久的。

      怎么回事?怎么又绕回来了?难道是?

      深山中,漆黑的夜,疲倦的人。

      一瞬,李将军头脑中闪进的只有三个字——鬼打墙!

      终归是皇家的卫队将军,遇事冷静,经验也足,望下天边,似乎要下雨了,黑云滚滚,不见北辰星的影子,借了手中的火环视了周围,满山的山石林木,惹眼的记号也不好寻,大家现在精神不济,照此闯下去,怕一夜也走不出这深山了。

      “停!”

      队伍应声驻了,车上,尔烟推开了车门,过了龙门,离龙朔就只剩四十里了,为何停下?“为什么不走了?”

      李将军轻夹了马腹过来,“大姑姑,我们怕是撞上鬼打墙了,一直在转圈圈,半天了还没有走出九皋山,深山黑夜的,接着闯下去怕也徒劳,天可能一会要下雨,末将觉得不妨先找个避雨的地,大家歇歇脚养养神,待雨停了再出山。”

      “原来还在九皋…”尔烟暗惊,她不怀疑李将军行军的经验,最怕的还是魏希会担心,迟疑地回头瞧了听筠。“皇后你看呢?”

      “这…”听筠怕的也是魏希担心,可一时半会的又出不去,“那就先歇下吧。”

      而实际上,不过在半个时辰后魏希就开始担心了。

      因贪恋白云山的景致,听筠下山已晚了,再加上来前碾过山沟伤了车辕,临行御夫车检发觉后加固了底轴,启程的时间比预计的足足迟了两个多时辰,生恐魏希担心,尔烟曾派出了两名羽林卫回宫报信。

      照他们的行程,估计到伊川天早黑透了,魏希收到信后又加派了二十名羽林到伊川驿道等着,天已近亥时,算算也应该到了龙朔才对。

      榻上,魏希不安地看了眼铜壶滴漏,为何今夜总觉心绪不宁。

      门外,一个小校尉上气不接下气进来,他刚从伊川马不停蹄地跑回来。“陛下,皇后的车队还没有到伊川。”

      “什么?”魏希大惊,必是有什么事给耽搁在路上了,“确定吗?”

      “是。”小校尉语气笃定,“我们沿了驿道一直到了白元附近也没有接到皇后她们。”

      “什么?”白元差不多已是洛阳至嵩郡的半程,什么事儿竟误了这么长的时间,连个回宫送信的都没有,以尔烟的心思不至于。

      前廷,正值夜的羽林屯卫杨博老远瞧见魏希轻装简骑策马过来。“陛下这是?”

      “马上带一百羽林跟朕去嵩郡!”

      九皋一处凹进山岩两尺的崖下,几十个人围了几处火堆小憩。天上的黑云已压住了山顶,原本漆黑的天色外又平添了几分沉闷。

      白元驿道,魏希会合了先前派出的二十名羽林卫,已疾速飞奔了半个多时辰的白鸽不及停蹄稍歇,身上感知的又是催马的抽鞭。

      天幕一道闪电划过,一瞬照亮满山,车内,听筠心上一怵,山中入夏多雷雨她是知道的,可目下时节还在春日。

      身侧尔烟察觉了她的不安,听筠怕雷她听魏希提及过,北方通常过了清明就会有雷,不过春雷不常见,不巧偏偏让她们赶上了一场,轻轻握了听筠。“不用怕,我和阳儿在这儿。”

      “嗯”听筠强挤出一抹笑,此刻她最想要的人并没有在她身边。

      雷鸣隆隆,疾驰中雨点打在脸上生疼,杨博看了身前依旧没有停下打算的魏希。“陛下,我们先找个避雨的地歇下脚吧?”

      魏希手上马鞭不停,她可以感觉的到听筠人就在不远方,而她怕雷!

      又是一道闪电,已可以听到几声马嘶,怕电闪雷鸣的又何止只有人,杨博抹了脸上的冷水。“陛下,这样下去,马会惊的!”

      山中,一道道闪电愈来愈亮,一阵阵雷鸣愈来愈响。崖下的羽林已取布蒙了自己爱马的眼睛,塞了它们的外耳,尽量去安抚,免得受惊。

      尔烟平日虽不怕雷,毕竟还是第一次领教山中的,山壁瓮声,四周除了一层车厢,并无其他隔音之物,咆哮外再加上耳边噼里啪啦的雨注浇车顶的声音,听来毛骨悚然。

      可是苦了涵阳,不仅要照顾听筠,还得安抚也有些心怯的尔烟,双手给俩人握得紧紧的,疼痛中不免抱怨两句。今晚老天爷不想让人消停了还是咋着?又是鬼打墙,又是雷雨的,他到底想干什么?!

      驿道边,一处歇脚的茶寮内,杨博扯了扯黏在手臂上的中衣,一身盔甲为他遮去了不少雨,除了小腿和小臂湿乎乎的外,身上还不算潮,倒是陛下,一袭束袖锦袍全湿透了,唇已有些发白。

      “陛下你也不要急,李将军行军经验丰富,相信不会有事的,也许皇后她们见天色已晚留宿在了半路也不一定…”

      本想宽慰下魏希,杨博自己越说心里反倒越没了底,首先尔烟绝不会这般粗心,再者他们都到了这个地方,前边连过鸣皋、九皋两座大山,山上草木葱茏,深山老林的,上那儿留宿去?可别窝在了山里才好。

      山里的雨来得快,往往去得也快。

      天边,雷已慢慢远去,雨势渐渐小了,尔烟缓缓舒了口气。对面,听筠脸色苍白的厉害,她可以感觉的到有烟和阳伴在身边她会有不少心安,只是她最想要的还是那个将她深深揽入怀中,雷鸣中为她掩了耳的人。

      雷雨过后,山中空气清鲜,呼来让人亢奋,加之先前在崖下小憩了一个多时辰,人头脑顿感清晰,一个抖擞,马儿甩去鬃毛上雨水,响鼻声显示了它们也舒坦极了。

      撵旁,涵阳扶听筠、尔烟下来,御夫牵马儿过来,撤去眼上耳中的布重新驾了车。

      队伍前列,李将军登鞍上马,接了小校尉递上的火把,准备启程。“点了火把照亮了路,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看仔细了,咱们出山!”

      夜路走多了,难免撞上鬼。而李将军从来不怕鬼,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怕那玩意作甚?摒去恐慌,集中精神,照亮前路,辨清方向,走出鬼打墙的怪圈并非难事。

      九皋山口,所有人全部长舒了一口气,他们已经可以眺望到漫漫长路,驿道上,一串火舌朝他们飞奔而来,马蹄声踏碎了夜的宁静,惊扰了林翳中休憩的鸟儿。

      魏希视线已有点模糊,潮湿的衣服裹在身上,林风吹过留给她的冷,她不再清晰的意识已无法完全感知,她可以看到前方不远处的队伍,却已不能在一瞥中认清领队。

      杨博放慢了马,仔细瞧了来人。“陛下,好像是李将军,是李将军!”

      “停车!”对面白马上那抹稍显瘦弱的身影再熟悉不过,李将军深深愧疚,劳烦陛下夤夜来迎,不得不说今夜是他的失职。“皇后,陛下来了。”

      “陛下…”魏希的出现听筠并不感到意外,在山里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他不担心她才意外。难熬的夜,只想马上见到他,尔烟已拉启了门,“陛下!”

      琉璃宫灯下,淡淡紫辉拢了的淡雅面容让魏希心安,没来由的莫名心安。

      “筠儿,朕可算找…”

      大前夜携听筠上玉皇顶,又陪她尽情玩了两天,脱了力,昨夜也没怎么好好休息,今天又忙了一天,大半夜一路扬鞭催马的过来,一身热潮,又经冷雨浇,冷热交替体力透支,紧绷的心一瞬放松,没了意志的支撑,魏希顿觉脚下浮空。

      “啊!”杨博总算松下来的心再次收紧,匆忙跳下马一把抱住虚软的魏希。“陛下,陛下…”

      车上,尔烟大惊,“杨博,赶紧抱陛下到车上来。”

      地上白日吸收的光热已完全散去,午夜的凉全数来袭,衣衫多少都有些潮湿的羽林身上立感阴冷,不过总算走出了深山、也不用随陛下气息不歇的赶路,心情还算不错。

      倒是温暖的车厢内,此刻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好烫!”涵阳试了试魏希的额迹,身为医师她当然知道应该立刻褪去患者的湿衣,只是…

      圣上衣衫尽湿透,外面潮湿阴冷,车厢内只留两个贴身大尚宫为她换衣,却将皇后赶下车,这算个什么说法?!忐忑忑地看了尔烟,“烟…”

      魏希的虚弱,令听筠阵阵心疼,倘若不是今日她在白云山耽误了时辰,也不至到眼下的情势,摸索到了希后腰的带扣,想为她卸去外袍。

      旁边,尔烟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忙接了她手中的动作,“还是我和阳儿来吧。”

      从小伺候惯了,尔烟手上熟练。

      想想她还从来没有为魏希宽过衣解过带,听筠一时多少有些难为情,虽不舍还是悄悄退出来只放了魏希的头在自己膝上,抽了她头顶发笄,摘去发箍,松了发髻,从身后车尾一个包袱里取了件自己在避暑行宫换下的中衣为她细细擦了已湿透的头发。

      魏希平日总将头发束起,听筠还是第一次见到她散落头发的样子,几缕发贴在前额,少了几分俊逸,多了几分柔和。

      原来他的容貌跟思琪如此相像,反而是与两个弟弟不过有些神似。

      “烟…”

      魏希的两层外袍已解去,中衣外只余一层衬甲,一层掩饰了一切的衬甲,涵阳手明显抖了。

      她想逃,马上逃!她宁可选择直接承受痛苦的结果,也不愿在此受过程的煎熬。

      “阳儿…”

      尔烟何尝不想逃,可她不能。她知道涵阳心怕早已绷紧,魏希又在昏迷,她是这儿完全的知情者、清醒者以及最终的决策者,她必须坚守!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魏希已有心将实情透露给听筠,她此行真正的目的不过在探口风,回宫后她必会加紧渗透,当奠基夯实,将冲击缓到最小之日亦就是她曝露天机之时。

      只是,此刻的方式,太过突兀,太过震撼,也太过残酷。

      在男权至上的这个世上,女子的要求其实比男子简单的多。男子以征服天下来打动心爱女子的心,而女子以赢得心爱男子的心来拥有天下。所以,她们对感情的依赖要远远超出他们。

      当一名女子失掉心的时候,竟发觉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错征了自己的天下,无疑于轰天惊雷,烧得人体无完肤。

      “剩下的我来吧。”

      衬甲卸去,离真相不过一层薄薄的中衣。尔烟手上稍停,四个人全在,已不太宽裕的车厢内,她为听筠行的是九州最为庄重的跪礼,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此刻已没了任何的回旋余地。

      “皇后,一会无论您看到什么,请不要声张。”

      一个眼神,涵阳会意,或许她不如尔烟体贴细致,她却有着爱人的默契,谁也不能保证听筠可以承受得住接下来的打击。

      听筠不知道她将会看到什么,女子天生的直觉告诉她,必是魏希隐藏最深的那个秘密,车内的气氛现已压抑得让人无法喘息,甚至有些诡异。

      尔烟取了更换的中衣、披风在手边,她不能阻止也无法预知结果,她唯一可以做的是将煎熬的过程缩到最短。

      魏希中衣的绾带已给拉开,这还是听筠第一次见到她的身体,羞涩中还是止不住好奇看了。

      的确如他外表看起来一样,魏希不强壮,不过也不是单薄。大概是打小习武的缘故,身体比例匀称,线条流畅,不同于男子的健硕,也不是女子的孱弱,总之是恰到好处的和谐,一具堪称完美的躯体!

      或者更进一步的说,一具区别于她,又同样于她的——完美的女性躯体。

      “陛下他…她…”

      一瞬的刺激,眩晕中听筠不知自己究竟用的多久才寻回意识。

      涵阳赶紧过去抱住瘫软的听筠,试问世间有几位女子可以在电光火石一闪的时间内承受得住此般打击?!

      “也告诉听筠,朕对不住她…”

      “真正的情是可以超脱于敌我、生死,甚至性别,不拘泥于所谓的世俗理念的…”

      “对于朕,烟和阳只是姐姐…”

      曾经困扰的点点滴滴久久不得解,不过只因没有糅合的契机。

      原来,这就是你掩藏的秘密,你澄清了误会想要说明的真相。

      过去的一年多里,你一次次躲避,我一次次生出怀疑,原来不是我的敏感,而只是你的隐瞒。上巳过后,整整两年,你整整瞒了我两年。

      “朕希望筠儿记住你这句话,你喜欢的只是朕的人。”

      纵然我的心失给了你的人,纵然你的人一直没有变,只是,至少目前——

      性别,人类何其关键的属性,在感情上又何其至关重要的属性,你让我如何在一瞬转变它、忽略它?

      ——至少目前,你在我心中你已不再完全是过去两年里的你。

      “希儿…”

      尔烟取了披风裹紧魏希,抱她入怀,拥紧她。

      或许你还得不到爱人的原谅,至少可以得到姐姐的疼惜。

      短短一程,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归来的陛下苍白虚弱,为何归来的皇后情志失和。

      翔鸾。

      视野中,涵阳扶了听筠的身影已渐渐远去。

      “烟,扶朕也下车吧…”

      “陛下,你?”

      魏希醒了,早在尔烟为她裹紧披风抱她入怀时就已经醒了。她逃过了难熬的过程,却始终躲不过同样痛苦的结果。

      模糊视线里无助伏入涵阳怀中的听筠让她心疼,在往日揽了听筠入怀的本应是她,而这一次她竟成了刺痛她的人。那一刻,她宁可选择假装沉睡,她不知道清醒后该如何去面对,而她的清醒又会让听筠何等的不堪。

      “扶我下车吧。该来的总要来,躲也躲不掉。”

      九皋,山中现在的时辰正在酝酿迷雾,晨曦照亮林木首先要穿透的正是这厚厚的一层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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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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