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崖

　　下半场的录制，顾陌感觉自己仿佛得了离魂症，尽管他努力调动自己，却似乎很难集中思想参与其中。主持人的提问，他总是会慢一拍；现场导演的指令，他总是会错意；游戏环节更是失误连连，简直成了游戏黑洞。只得靠程锦州使劲找补，才勉强过关。
　　短短两个多小时的录制，让他筋疲力尽。那个强大的动力核心似乎正渐渐冷却，抽离他的身体。这是怎么回事？这次的舆情，并不比上次的复杂，“水星纪”和朱萌一样，和他并没有什么实际关系，说到底——这只是一次互联网网民自发的乌龙事件，是团队疏于观察，才造成舆情进一步发酵。他顾陌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他害怕逐渐失去掌控的感觉。朱萌是一个可见的对象。而整个互联网，粉丝、路人、各种生态构成的数量之众却是他无法掌控的。昨天，他们心血来潮，挖掘出一个连他自己都记不得的“水星纪”，随即就可以为他捏造一段似是而非的恋情。明天，那些好奇的人们又会发现什么，“平行时空”的另一个顾陌？顾陌真的不敢想。虽然他自问，自己的过去没有什么精彩的往事，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黑料。可是在未知的世界中，被人“扒光”、“重塑”乃至“生造”，不由令人莫名恐惧，特别对于他这样一个厌恶被/操/控的人来说。
　　又或许，下一次，再下一次，他们就会发现他和娟子过去六年的某个瞬间里的隐秘往事。作为公众人物，他愿意让渡一些自由，分享很大一部分的生活，但绝对不是——这一部分。

　　顾陌打开手机，想再翻一翻，网络上的“故事新编”又进展到了哪一个新阶段。意外的，他期待的那个名字，跃入他的眼帘，是娟子。
　　都说名字是最短的咒语，那个熟悉的头像和名字，瞬间把顾陌的三魂七魄抓回了躯体。
　　简洁明了、开门见山是娟子的风格。
　　“陌，‘水星纪’我联系上了，她是我的大学校友。林芬那时候一直领你来我们学校，认识你的女孩不少。没想到你还和她一起吃过饭。放心，我没有误会你什么。她都和我说了，就是吃个饭而已。她也没有想到，那么久以前的照片会被别人挖出来做文章。一开始，她还想和留言的人解释的，后来发现，根本没什么用。她很谅解你的情况，所以我和她商量下来，可能销号不回应，是目前对你、对她最好的一种解决方式了。你这边后续怎么操作，尽快和林芬商量一下吧。我只能帮你帮到这里了。所有的早安、晚安都收到。注意安全。我很好，放心。”
　　看到娟子的这条信息，顾陌蓦地感觉到了一丝丝意外的惊喜和满足。
　　这几个月中，虽然被巨大的成就感所包围，但是这份成就感无论如何都无法填补他内心某个角落里的失落。特别是他看到程锦州大方地戴着象征爱情的戒指，看到程锦州奋不顾身地夜奔港城。程锦州越勇敢坦荡，越显出他顾陌的怯懦自私。他不愿要这样的自己。这些日子，娟子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他时刻沉浸在自省和犹疑中。他当初向娟子提出的要求是不是错了。或许，即使不说，娟子依旧会尽全力保护他的所求。她一向独立、自尊、纯粹、坚定，懂得尊重别人，也更值得被珍视。他当初的决定，多少有一些自私，虽然他觉得这一点自私，娟子是懂得的。
　　此刻，他收到了娟子这条周全而美好的回复，他忽然骄傲、贪心起来。程锦州可以做到的，他顾陌为什么不可以？被盛大、热闹簇拥是他的所求，隐秘角落里的爱意，他也不愿意失去。他或许可以掌控、平衡好这两方面的。

　　顾陌收拾好心情，再三感谢了今天在场上一直帮衬他的程锦州，就往外头走去。化妆室里，林芬和陈然正在交流着。看到顾陌走进来，陈然向他点点头，便识趣地走开了。
　　“‘水星纪’的事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不第一时间去处理？”
　　“网络上的事情，我每天都在接触。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我们这个层面出手的。还有一些，需要等待它完全发酵了，才能厘清思路下手处理。贸然出手，你根本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后手。”林芬显然不觉得他今天的处理顺序有任何问题，他甚至不明白，顾陌为什么会第一时间询问他这件事情，难道他不应该优先关心一下今天的商务谈判推进得如何了吗？
　　就连陈然刚才也在旁敲侧击和他讨论“水星纪”，林芬很疑惑。两个团队最近的接触一直比较愉快，但在更多事情上是彼此独立的，陈然今天多此一问，让他有些不快。
　　“所以，后手是什么？一个被网暴的素人，一个被人捏造的‘前女友’能有什么后手？你明明知道，我没有这样一个‘前女友’。”
　　“正因为我知道，才觉得没有必要对这件事情操之过急。我已经让新来的宣传时刻注意方方面面的动向了。对方已经销号，这事情……掀不起什么大波澜了。”
　　“对方已经销号？为什么销号？是你出面让她销号的吗？”
　　“娟子联系过你了吧。她第一时间发现后，就去联系了对方，并争取到了最高效的处理。她也算半个业内了，脑子快，执行能力也强……”原来如此，林芬忽然意识到顾陌恼怒的一个方面是——他的假恋情竟然需要靠真女友来摆平。而他并没有意识到顾陌真正不快的原因是，他觉得自己的团队正丢掉对舆情的控制力，将他赤/裸/裸地抛到了茫茫互联网生态的众目睽睽之下。
　　“我并不知道互联网上还有多少类似的照片，我觉得你有责任在它们出现在大众眼前的第一时间里，让它们消失——而不是等着它们被编造成一个个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再去处理。我的过去、未来哪些应该呈现给大众，哪些不应该出现在大众眼前，不论是真的，还是假的，甚至是捏造的，都应该由我们自己说了算。”顾陌从未在团队工作室以外的地方和林芬有过这样激烈的争执。
　　周围没有人，但是林芬还是感觉到前所未有的难堪，他心中有气，即使他现在已经明白了顾陌发怒的真正原因。
　　“顾陌，你说的没错。可是要不是你一意孤行，要把代言品牌的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哪里会引来网络上一波又一波的揣测呢？你质疑我的处理方式，要我随时控制舆情，可以。”林芬一字、一顿地说道，“那麻烦你，也控制好你自己。”
　　顾陌一下被说到了痛处，他很想质问林芬，为什么程锦州可以一次次大大方方将戒指戴在无名指上出席活动，为什么程锦州可以自由来去夜奔港城。即使被曝光，他的团队也能瞬间抚平舆论。可他又说不出口。当初选择暂时“分手”的人是他自己，前些日子患得患失的人也是他。
　　“你觉得娟子为什么帮你？”林芬突然发问。
　　“为什么？”顾陌沉下脸来。
　　“因为她是娟子，而不是因为你是顾陌。如果今天换做是我，她也会帮我。”林芬说完这句话，便大步离开了化妆室。

　　当日傍晚，顾陌的微博下挂出了一份措辞强硬的声明。大致意思是说：顾陌先生近期专注演艺事业，目前单身；希望粉丝和网友不要打扰无关人士，并对之前发生的误会向无辜受到牵连的人们道歉。文末特别用黑体加粗了这样几行字：呼吁广大网友认真核实网络信息，切勿以讹传讹，共同营造健康的网络环境。若有网友继续发布、传播、扩散与顾陌先生相关的不实信息，将遵循法律途径，采取措施，绝不姑息。
　　像这样措辞、规格的声明，按惯例一般都由艺人团队、工作室或艺人所属公司的官微发布，而顾陌从业以来的第一份声明却出人意表地经他自己的微博发布。
　　这份声明一经发布，网络上关于顾陌戒指、“水星纪”的讨论热度瞬时骤降，绝大多数的人都愿意相信，一个初初冒头、上升趋势明显的艺人敢在公众平台措辞强硬地发布这样的单身声明，必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且是真实无误的。不然，他一旦“塌房”或者有任何恋情的苗头，舆论反噬便会吞没他，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跌宕起伏的一天结束了，随着声明的发布，顾陌觉得一切又回到了正轨。明天他在此地还有活动，便宿在了基地附近的酒店。
　　林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回酒店后，一直是小吴和新来的大文在和顾陌对接明天的安排。经过上一次的震荡和最近的调整，团队最近慢慢磨合起来，即使林芬不在，这台“机器”的各个零件似乎也能有条不紊地各自运作。而顾陌明白，他的团队每一个环节的运作，他如果是核心动力，林芬就是那条最重要的轴承，虽然最近他俩在适配度上似乎出了些小问题。
　　今天说的话是重了些，顾陌想，林芬应该不会介意，这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方式了——顾陌对谁都客客气气；唯独对林芬，他一向直来直去，不需要任何情绪上的伪装。他们是伙伴，是兄弟，是他拉扯他走上演艺道路，是他替他实现跻身娱乐圈的梦想。
　　当然，还有一重身份——不容置疑地，顾陌才是这个团队的老板，他才是这个这个团队里毋庸置疑的核心。

　　顾陌躺着床上辗转反侧，今天的一幕幕在他眼前过电影一般闪现，娟子的那条短信一直在他脑海中定格，复现。关于今天的那条声明，他想他应该和她解释一下。
　　顾陌坐起来，一遍遍地编辑着短信，无果。他始终无法自圆其说地给娟子一个体面的解释，关于那个单身声明：是平台的苛刻要求，是各种代言人的身份制约，是对合作伙伴程锦州的负责，是对网络上支持他的人的保证……是一种妥协，一种变通，是一种契约……是将她从他的人生顺位中无限后移。他说不出口。
　　最后，他只得像往常一样，发送了一条“晚安”，一个千言万语无法说明的晚安。
　　出乎意料而预料之中，顾陌发现自己已经被娟子拉黑了，急忙给她拨电话——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拨打了十分钟，都是同样的提示音——连电话也被拉黑了。关机，重拨，关机，重拨，依旧如此。
　　好像是站在悬崖边上，顾陌现在最需要的是抓住悬崖边的“救命稻草”。
　　“林芬，你他妈的在哪里，给我滚回来！”
　　“顾陌，你他妈活该！”林芬在电话那头，似乎对一切了然，“她让我转告你，先爱自己没有错。她也会先爱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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