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两人安静坐了许久，谢必安轻轻捏了捏范少玄的手臂：“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些吃的。”

　　“我有点渴。”范少玄闭着眼道。

　　“我去去就来。”谢必安抽出身，飞快跑出了铁树地狱，就近在阎罗殿灌了一碗清水。

　　在地狱中受刑的鬼，无论饥饿还是干渴，都不会有人喂水喂食。谢必安没办法缓解他的痛苦，只能尽力在这些小事上让他能够舒服一些。

　　小心翼翼端回地狱时，范少玄靠在柳树干上，半睁着眼，目光无所焦距。看到他这副模样，谢必安心如针扎。

　　“水来了。”谢必安把碗放到范少玄嘴边，扶着他的肩把水喂了下去。看着他几乎要透明了的脸，揪心不已，“少玄，看你如此，我实在难受。”

　　范少玄将头抵在他肩膀上，轻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谢必安看着眼前的墨色长发，手轻覆上他的脊背，避开脊柱的伤，摩挲了两下。

　　早知如此，什么狗屁庆典星月仙界，统统不去。心里憋屈得想要仰天长啸，又为范少玄心疼而如鲠在喉。

　　这世上自私自利的人比比皆是，可像范少玄这般把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温柔成海的人，谢必安从未见过。

　　范少玄为何会对自己这样好，他又可曾对其他人这样好？他只是对自己好，还是本就大爱无疆？

　　胡思乱想了一阵，范少玄打破寂静：“必安，我记得今日有魂要勾，你看一看，别误了时辰。”

　　“好。”谢必安还就险些把这一茬给抛在脑后。范少玄也是个敬业狂人，都已沦落到这个境地还不忘了勾魂。谢必安掏出魂簿扫了一眼：“是个女子，叫杜若，还有半个时辰，来得及。”

　　“去吧。”

　　“我回来就来陪你。”

　　范少玄笑着点了点头。

　　铁树地狱前的山丘处，一株血枫之下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正在往地狱中眺望。

　　谢必安一眼就看到了随风轻舞的雪色面纱，以及他流雪般及膝的长发：“云疏仙尊？！”

　　他摸了一下眼睛上覆盖的冰绡，觉得自己一定是出幻觉了。仙界首尊，刚刚结束庆典，他怎么会跑到鬼界，跑到十八层地狱这么肮脏血腥的地方。

　　他闭上眼，又睁开眼，傅云疏还是站在树下，遥望着他。

　　谢必安只好走上去，躬身拜会：“见…见过仙尊。”

　　傅云疏淡淡道：“怎么，看到我很惊讶。”

　　“不、不是，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谢必安莫名结巴。

　　“整个鬼界都是我的，为何不能来。”

　　“有…道理。”谢必安冷汗流了下来，眼睛不知该往哪里放，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傅云疏看着他：“去哪？”

　　谢必安赶紧提起魂簿：“有人要死、死了，我、我去勾魂。”

　　“我跟你同去。”

　　谢必安惊得忘记了说话，傅云疏又道：“愣着做什么，你今日勾魂之人是我一位故人，想去瞧瞧而已。”

　　“原、原是这样。”谢必安擦了擦汗，刚想问他怎么知道今日勾魂者谁，转念一想，他既然是仙界首尊，自然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傅云疏转身离开，谢必安只好跟上。从十八层地狱上来，两人几乎是并排沿着沉净的忘川慢行。

　　傅云疏的上仙之躯在鬼界简直就是子夜明月般的存在，引得无数只鬼引颈侧目议论纷纷，更有夸张者舌头掉出嘴巴，或是眼睛瞪得太大滚出眼眶，被旁人吧唧一脚踩爆了的。

　　好在无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否则要引起骚乱。当然这不能怪傅云疏，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沿河行走。他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压迫感，谢必安走在他身边，什么都不说便已经头晕眼花冷汗乱坠。

　　谢必安知道，此时此刻他应该做的就是低头跟着傅云疏，莫要举止不端，也不要祸从口出，但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尊、尊上，你、你何故戏耍我来着。”

　　“我何曾耍你。”

　　“你、你不是龙、龙王么。”

　　“我真身确实为龙，我从未说过我不是傅云疏，你自己没猜到。”

　　谢必安无言以对，还想问问他为龙时为何要亲自己，但思考了半天，决定还是别自找尴尬。

　　傅云疏的声音清远而淡雅，但其中总有种化不开的冷意。说话时，他面上的雪纱会随之轻摇，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谢必安去看清傅云疏的脸。

　　于是他抬头瞅了一眼。傅云疏感觉到了身边的目光，偏过头来，谢必安赶紧把头低下。等他继续看路，谢必安又抬头偷看，傅云疏再偏头，他再低头，循环往复数次，仿佛两人生了什么颈椎问题……

　　等傅云疏再度目视前方，谢必安又偷瞄起来。这次，傅云疏反应极快，立刻转过头，和他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仅是这样一个眼神，谢必安感觉心脏差点炸开，忙垂下头去，下巴却忽然被捏住，强迫着望向傅云疏。

　　傅云疏眯着眼：“你脖子有问题么，到底在看什么。”

　　谢必安结巴得更厉害了：“看…看…看…你……”

　　“看到我什么了？”

　　“没、没看清。”

　　傅云疏捏着他的下巴，往近处凑了凑，海蓝的双眸清透深邃，在谢必安眼前倏然放大：“这样看清了么。”

　　谢必安感到他温凉的呼吸扑在自己脸上，两人脸冲脸就跟要什么似的，他甚至已经听见过路鬼怪的惊呼和议论，往后仰了仰脖子：“面…面纱…看不见。”

　　眼前蒙着冰绡看物已是有些模糊，再来一道覆面雪纱，除了露在外面的眼睛，谢必安什么都没看见。

　　“看不见算了。”傅云疏松开他，顺势又牵起他的手，“走了。”

　　傅云疏的手很瘦，却很有力，手指处有淡淡的凉意。这个动作让谢必安脊背僵得生疼，舌头打结：“尊、尊、尊上，你、你、你……”

　　“你走得太慢。”

　　“可、可、可、可是……”

　　傅云疏回头看了他一眼：“好好说话，别学结巴。”

　　“你，说话，怎么这么，像，我爹。”谢必安立刻不结巴了，开始几个字几个字断断续续地往外蹦。他发誓自己不是成心的，大约还需要一段时间的适应才能正常跟傅云疏交流。

　　“那你叫声爹来听听。”

　　谢必安不说话了。

　　被拖拽着走到黄泉路上，傅云疏松开他，抬起手来看了看掌心，有几道水痕：“怎么出这么多汗，你是热还是紧张。”

　　“尊上恕罪！我不是故意的！”谢必安眼见弄脏了他的手，差点扑到地上磕头谢罪，“我实在是控制不住……”

　　傅云疏叹了口气，扶了他一把：“你就这么怕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不…不会吗？”

　　“鬼身之上多有煞气，吃了不消化，容易拉肚子。”

　　“……”谢必安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索性闭了嘴。

　　从黄泉踏入人间，傅云疏也化作透明，穿过街巷，径直走进一胭脂坊。这胭脂坊的主人便是谢必安要带走的人，是个花甲之年因病离世的婆婆，名叫杜若。她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只有一个义女为其养老送终。

　　杜老婆婆不似寻常下凡仙妖命途多舛，大多英年早逝。她一生顺遂，靠着一手制胭脂的技艺谋生于此，没有什么兴趣爱好，只喜欢周游四方。赚了钱，也不思攒养老钱棺材本儿，先跑出去游历一番。三四十年的光阴，她几乎将凡间的大半河山转了个遍。

　　谢必安本以为她就是一无聊之人，故下凡游逛，却不想她竟是傅云疏的故人。

　　床榻之上，杜若已经命悬一线，其义女在床榻之前静默着，没有流泪，只是沉默。

　　时辰一到，待青魂露头，谢必安立刻拿出勾魂链幻化的白羽扇，念咒将青魂招过来。却不想因有双眼睛在背后瞧着，太过紧张而一连念错三次咒。

　　谢必安深吸一口气，准备再试一次。傅云疏走上前，在杜若眉心一点，魂魄化作一缕青烟，顺着他的手指收入了袖中。

　　“走罢。”傅云疏挥了挥衣袖。

　　谢必安舌挢不下：“尊上，你不是仙吗，怎的也会勾魂之术？”

　　“是你太笨。”傅云疏给出了一个简洁却不令人满意的回答。

　　能够这么简洁就能把天聊死，这也实属是本事。傅云疏好像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两人返回阎罗殿的路上，尬聊的话不超过三句，气氛像长生天上的雪原一样冷。

　　傅云疏走进阎罗殿，凑在一块忙里偷闲的崔珏等人全站起来噤了声。高座之上的阎王爷抛下文牍，碎步下来，躬身作揖道：“拜见尊上。”

　　傅云疏把藏于袖中的青魂勾出来，交了出去，挥退崔珏等人，走到阎王的座位上坐了下去。

　　罗刹守卫恭敬地奉上茶水。傅云疏看了看呆立一旁的谢必安：“过来坐。”

　　“坐？坐哪？”

　　阎王爷的座位甚是宽敞，傅云疏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这里。”

　　谢必安说不清自己是中了倒霉咒法还是撞了当头鸿运，迷迷瞪瞪坐到他身边时，那种又激动又害怕的心情交替上阵，成了一种坐立不安的煎熬。

　　阎王独自扛来了往生镜，在杜若的魂魄上照了照。她的容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而至青发雪肤，姿容绝世，眉心浮现出了一道浅紫如花钿般的印记。

　　谢必安看得出来，照过往生镜后，杜若仍是鬼身，但却比寻常死鬼漂亮太多。细细相较一番，竟是比傅云疏身边的天九和漱玉都要漂亮。

　　杜若睁开了眼，看清眼前之人，略有迷茫道：“阎罗？我是死了么？”

　　“是，阳寿已尽。”阎罗点点头，往高座的方向看去。

　　杜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傅云疏正端起茶杯，杯盖轻扫浮沫，一手撩起面纱，一手托着茶杯轻啜一口茶饮，抬眸道：“杜若，好久不见。”

　　杜若愣愣地看了他良久：“傅云疏，怎会是你！”

　　听着这急躁的腔调，谢必安啧啧感叹，这十有八九是场桃花冤孽。根据天九的说法，云疏仙尊少说也有一万来岁了，惹过的桃花估计早已数不过来。这杜若看上去，与傅云疏应当是相貌登对的，却不知因为什么惨遭抛弃，如今冤家见面，分外眼红……

　　“你这个败类，竟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杜若尖锐的嗓音打断了谢必安的腹诽杜撰。她疯了似的扑上前，生着水葱指甲的玉手在谢必安面前划过。

　　谢必安来不及躲开，眼见要破相，傅云疏先钳住了她的腕子，冷言道：“放肆。”

　　阎王见事不对，忙上前箍住陡然发疯的杜若：“杜若魔姬，两千年过去了你还没想通么，寒笙魔尊又不是为尊上所杀，他是自尽的，你不是也看到了么！”

　　谢必安惊愕地望向傅云疏。

　　他听到了什么？

　　杜若魔姬？寒笙魔尊？自尽？

　　傅云疏面沉如水，并未答言。谢必安按了按冰绡，重新审视了一下杜若。他先前的判断并没有错，杜若的确是鬼身而非魔身。魔族早已在世上销声匿迹，阎王又为何要唤她魔姬？

　　“你胡扯！”杜若指着傅云疏，“阿笙若不是为了他岂会自尽，又岂会把我丢在世上孤零零一人两千年！傅云疏，即使你将我锢入鬼界不杀我，杀夫之仇亦不共戴天！”

　　“执迷不悟。”傅云疏拈着杯盖在茶水上轻拂，“先说说看，你跑到人间去做什么？”

　　杜若阴恻恻地笑起来：“几十年前，我偶然听到你与阎罗说话，说重离或许未死，元神有可能流落人间。傅云疏，封仙剑穿心而过，你尚可瞒天过海让他苟活。阿笙呢，他只是以封仙剑自刎，会不会也还活着，只是变成了人？我要去人间寻他。这一世寻不到，我便下一世再去，你拦不了我。”

　　傅云疏垂下眼眸，杯盖脱手，与杯身碰撞出一声“叮”的脆响。他缄默许久：“阿笙元神已碎，他不会再回来了。”

　　“不可能。”杜若泪流满面，“重离乱世尚可活，阿笙什么都没做却要送命。傅云疏，他曾视你为知己啊，你为何不救他，天下可还有比你更薄情之人？！”

　　“够了。”傅云疏低喝，“本座念你痴心，不与你为难。但人间为六界通衢，人多眼杂，一旦被仙界发现就是灭顶之灾。从今日起，你不可踏出鬼界半步。”

　　“要我这样活着，与让我灭顶有何不同？”杜若眉心的紫痕飘起火焰，眼眸之中紫潮汹涌，“傅云疏，你龟缩仙界多年，如今却有胆出现在我面前。我今日就取你性命，为阿笙报仇！”

　　她冲过来，傅云疏一挥衣袖，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杜若就被弹飞了出去。

　　阎罗箍住发了疯的她：“尊上，她心中有怨，恐化怨灵。杜若本是魔躯，以封印元神化鬼，一旦丧失神智极有可能重堕魔道，到那时便难办了！”

　　傅云疏食指飞出一道蓝光，击中杜若眉心紫痕，她便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阎罗殿中安静下来，谢必安早已懵了圈，怔忡着望向傅云疏：“尊上，这到底…怎么回事？”

　　傅云疏看了看他：“这是从前的事，有机会再同你解释。当务之急还是要将她灵台中的清识寻回来，否则怨灵化魔，我亦无能为力。”

　　话音刚落，牛头匆匆跑了进来：“尊上，阎王爷，五殿鬼君上报，说拔舌地狱有恶鬼闹事，请阎王爷速去平定。”

　　“看不见本君这忙着呢吗！”阎王怒目以对，“什么事待会再说！”

　　“可是……”

　　傅云疏挥挥手：“你且去吧，杜若我自有处理。”

　　阎王犹豫片刻：“也好，我去看看，你且小心。”

　　“嗯。”傅云疏摸了摸身边谢必安的头，“你也回去吧。”

　　谢必安道：“尊上，你是要唤灵么？”

　　所谓唤灵，便是进入丧失神志的恶鬼怨灵的识海中，找到被怨气覆盖的清识。

　　傅云疏颔首，谢必安立刻道：“我和你一起吧，我刚来时学过唤灵之术，说不定帮的上忙。”

　　傅云疏思索了片刻：“也好，那你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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