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镜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度有些尴尬，甚至带着点惊魂未定的诡异。肖林衍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再往前走，此时好像每往前一步，都踩在不合法的边缘，蒋文杰如果在场，他俩的名字就即将从惯犯沦为惯匪。

　　“你到底……”

　　“我怎么了？”段秦茫然不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肖林衍的意思，“你说这个锁吗？”

　　肖林衍轻轻嗯了声。

　　“它原本就是坏的啊。”段秦解释道，说完又怕肖林衍不信，特地举着那把锁走了过来给对方看，“你看，估计时间太长锁芯已经老化了，稍微一拽就开了，我上次来它就松松垮垮地挂在门上，一点作用都没有。”

　　肖林衍接过那把锁在手里端详了几遍，亲眼看到确实如段秦所说，这才长叹一口气，脱口而出道：“吓我一跳，我以为你是有什么撬锁神技，竟然还这么熟练，看上去实在不像什么好人，怀疑我自己是不是被骗进了什么贼窝。”

　　段秦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肖林衍在说什么之后，下一秒突然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肖林衍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段秦却越笑越起劲，笑得从他掌心处发出的光，弹向对面墙上时都花枝乱颤。

　　肖林衍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确实犯傻，毕竟段秦要不是早知道这把锁是坏的，今天也不可能带他过来。

　　但至于吗？笑成这样？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肖林衍斜眼看向段秦，伸出巴掌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友情提醒道：“差不多得了，别太过分。”说完毫不犹豫地收了自己手上的光，照向前方，先一步往天台走了过去。

　　段秦紧跟在后面，仍旧捂着腰，笑得很大声，边追边说：“但真的很好笑啊哈哈哈哈肖林衍，我第一次发现你还能有这么没脑子的时候……”

　　“闭嘴。”肖林衍头也不回，大踏步推开了眼前的那扇门。

　　大概是在黑暗里待久了，看惯了手电筒刺眼的光芒，门被打开的那一瞬，肖林衍突然觉得眼前以一种极其柔和的方式开阔明亮了起来。

　　目之所及处月华似练，夜空万里如洗。

　　他越过封闭的楼栋，又登高望远，此时苍穹近得似乎伸手可得，肖林衍才伸脚踏过去，一阵清凉的风便轻轻袭来，棉絮似的扑了自己满面。

　　天台上没有墙体阻隔，操场上晚会喧嚣的声音也毫无保留地传来，肖林衍走到靠近操场一侧的围栏边上，整个操场的风景顿时全部纳入视野。

　　人群，灯光，和舞台上欢腾的身形，这里虽然不比在操场内看得清楚，但却比身临其境更直观。

　　“怎么样，没骗你吧？”段秦走了过来，趴在他旁边，“我就说这里的视野要比坐在人群中好多了。”

　　肖林衍趴在栏杆上，此时也不在乎自己洁不洁癖了，回：“确实，难为你竟然真能找到个VIP位置。”

　　段秦得意地笑了起来：“这就是开新地图探索的魅力，你那天说旧教学楼有什么好看的，在学校还没看够吗，这不现在就有好看的了。”

　　想到不久前段秦在楼梯上说的话，肖林衍调侃道：“所以你还开过什么奇怪的地图，大探险家？”

　　“那就多了。”段秦想了想，掰着指头开始算了起来，“荒原、沙漠、冰川，高山……”

　　说着说着，余光里他看到了肖林衍震惊的目光，停下来问：“怎么？不信啊？”

　　“……信。”肖林衍缓了一下，经历过刚刚那把坏掉的锁之后，他现在对段秦这个人有一种什么都能信的奇怪感觉，默默地问，“你去这些地方干什么？”

　　“看星星，我喜欢星空。”段秦翻了个身，换了个姿势仰靠在栏杆上，指着天说，“你看现在天上的星星好看吗？”

　　肖林衍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深墨色的天空，只有零星几处微弱的光点。肖林衍很诚实地说：“看不见。”

　　段秦被逗笑了，继续说：“所以我才会去其他地方看，远离城市远离光污染，尽可能还原自然风貌的地方。”

　　“你自己去吗？”

　　“不是，我有一群喜欢星空摄影的朋友，寒暑假或者小长假的时候就经常跟着他们的车队到处跑，去过无人区，去过沙漠，还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

　　肖林衍听得入神，段秦口中这些话对于他来说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他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身上会有一种随性的自由，潇洒而畅快的感觉了。

　　对于很多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大家还处在一种“读万卷书”的模式里，而他已经可以自由自在地“行万里路”了。

　　他的世界不仅仅局限在那个有限面积的校园里，又或者是公式文字堆积的课本中。
　　他看到的是整片辽阔又璀璨的星空，甚至宇宙。

　　想到这儿，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肖林衍翻身过去，和段秦一样靠在栏杆上仰头看天：“我有没有说过我有时候会很羡慕你。”

　　“没。”段秦回，“但我能感受到。”

　　肖林衍好笑道：“感受到什么？感受到我羡慕的心情？”

　　“不是。”段秦直截了当地说，“感受到你的挣扎。”

　　心底突然一窒，一种被看穿的不安感随着血液充斥进大脑。

　　段秦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羡慕的，我们这个年纪啊，各人有各人的迷茫，我们两个其实是一类人，所以这几天我才会这么想要交你这个朋友。”

　　肖林衍默不作声地看向段秦。

　　“这是个很神奇的事情，我也没办法具体描述出来，但人有时候就是会精准地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同类，然后就想要靠近，去证明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你知道其实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甚至仅仅是因为你的名字。”

　　“名字？”

　　“嗯，你跟你弟的名字。”段秦说，“你没发现我们的名字很像吗？你跟你弟的名字应该都跟爸妈的姓氏有关吧，然后再以“衍”和“序”也就是“延续”命名？”

　　肖林衍点了点头。

　　“我也是这样，我的名字就是我爸妈的姓氏，甚至没有其他多余的解释，他们两个加在一起就变成了我。”

　　段秦望着天空，肖林衍这几天第一次听到这个一直张扬又潇洒的人竟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段秦眼底映着天空上零星几个光点，喃喃道，“至少我小的时候曾经一度非常痛恨这个名字，痛恨我爸妈甚至不做任何多余的思考，只是把自己的姓氏冠入进我的名字，痛恨他们这么草率地就把我当做他们生命和希望的延续。有人说名字是一个人最初的诅咒，虽然不见得每个这样被命名的小孩都像我这样，但至少对我来说，这样的名字可能从一开始就已经预示了，我不是我自己，而是从生下来那一刻就承载了他们全部的期待和希冀。”

　　话音落地，是很长一段时间的静默，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把肖林衍的声音送入段秦耳畔。

　　“有过。”
　　他承认道，他的名字确实就是因此而来。

　　他比谁都更理解那种被当做全部期待和希望的不甘无奈，身体是独立的个体，然后生命却被赋予了其他人所给的意义，不由自己掌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样的名字写透了一个人为人父母之初时的自大，好像一种侥幸的心情，意味着日后无论他们是否是合格的父母，孩子都必须是象征他们生命延续的合格的孩子，只要有人还在呼喊这个名字，就印记着两代人永远紧紧相连。

　　段秦意料之中地说：“我预感得果然很准。”

　　“这么自信吗？”肖林衍说，“那为什么不是肖林序？我弟弟也是这样。”

　　段秦扭头看向他说：“你们兄弟俩明显不是一类人，虽然跟你们认识不久，这一点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找不同的人随处可见，肖林衍轻轻眨了下眼：“比如呢？”

　　“比如不是谁都能在这种高负担的期待下，能够完成这种期待，还能保持平静稳定的精神状态，这需要非常强大的精神力和超出太多人的坚持与辛苦。”

　　肖林衍笑了下：“不用这么夸我，我没你说的那么伟大，其实大家都一样，有谁的成长是不辛苦的呢。”

　　“但能长久地维持非常优秀的成绩而且还能门门功课都平均，就算是天才，背后也需要付出太多努力，我想象不到这背后你到底有多累，我想了一下，我大概是做不到。”

　　第一次有人是这样分析他和弟弟的不同的。长这么大，也应该是第一次有人跟肖林衍说“我想象不到这背后你到底有多累”这样的话。

　　他分明有一个基因相同、长相相似、成长背景一样的双胞胎弟弟，但现在却在一个还不算熟悉的朋友身上感受到了“理解”。

　　是挺神奇的，肖林衍想，原来人跟人之间的共通之处从来不在某种肉眼所能观察到的相似或一致，甚至可以跨越从前所拥有的经历，而只聚焦于心底深处那股很微妙的同频共振。

　　夜空下，以不远处沸腾的喧闹声为背景，两个在别人眼中看来荣耀万千的年级第一在此刻共同怀揣着一种寂静无声的惺惺相惜来。

　　“那你是为什么呢？”肖林衍问，“我原本以为你这样的性格大概会是在一个非常幸福，父母恩爱，又很尊重孩子的家庭里才能养出来的。”

　　“你是这么以为的啊？”段秦忽然笑了，微风吹起自己额前的长发，他说，“但是有时候，人的性格是会给经历圆谎的啊，我对‘完美小孩’这四个字的痛恨程度，可丝毫不比你少。”

　　肖林衍不解地看向他。

　　“你知道攀岩那天我为什么突然要拉你一起参加吗？”

　　“为什么？”

　　“因为当时我好像在你眼里看到了年幼的我自己，那一刻就觉得，如果现在我能拉你一把，是不是就可以拉起曾经的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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