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渡一人

　　那是个电闪雷鸣的滂沱雨夜，白枫像是下定了决心，不管不顾地跑出房门，任凭大雨浇透身心，径直冲进父母的卧房。
　　已经准备就寝的父亲见浑身滴着水的白桦，分感意外，“桦儿？这么大雨怎么不打把伞就跑过来了？”
　　“白枫的胡子，还有不发育的胸部，是不是因为那药？”白桦开门见山，“从此以后，他就会这么男不男女不女地活一辈子，只是为了满足你自私透顶的期望，去继承白家这狗屁家业？”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落下，本就被凉雨冰得有些瑟瑟，白桦倒在地上，身体发着抖，头脑发着懵。
　　“就是白家的狗屁家业让你衣食无忧，能念书有差使，大半夜跑过来发什么疯？”气急败坏的父亲被母亲拉住，并未再动手，但仍旧对白桦的言行大发雷霆，“我自私？你爹我能活多久？家中无男，我百年之后你二人被吃了绝户谁能救你们？我保白家家业后继有人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
　　白桦缓缓撑起上身，抬眼质问：“那白枫呢？他就活该为了你百年后的事被当做工具牺牲？你有没有问过他是否想做一个半男不女的怪物？为人父母，你们怎么忍心啊？”
　　“桦儿你少说两句，”母亲挡在父亲身前扶起白桦，掏出手帕为她擦干面上的雨水，“你以为我们心里好过吗？但如果不这么做，早晚会有人看出枫儿的女儿身，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相信你也能看出来，枫儿他很听话，也没有因为自己是男儿不开心，这样不好吗？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这件事顶撞我们，到头来还是自己吃苦头。”母亲说着心疼地轻抚白桦刚刚挨过巴掌的左脸。
　　白桦眼眶里盈着泪水，望向母亲，“娘，八岁时，给我颗糖就能保守秘密，那是因为我觉得不过是让白枫打扮成男子模样，让大家都叫他白少爷，有什么大不了呢？他实际上还是我姐。可我已经十三岁了，你们说当年是抓阄决定的男女，我很清楚如果选中的是我，绝不愿意被改造成白枫现在这副鬼样子，他若不是从小痴傻，对所有事都迟钝，一定会为变成假男人的自己感到难过甚至崩溃！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你们，可你们是怎么对他的呢？”
　　“枫儿和为父出门的两个月，时时刻刻谦恭有礼，心情甚佳，哪里来的难过？你不要无事生非！”
　　白桦昂头反驳：“所以说到底你们还是欺他痴，欺他傻！纸包不住火，有一天他明白过来不会恨你们吗？若他遇到心仪之人，想嫁作人妻，相夫教子该当如何？即便他一直不开窍，待他娶妻时又该当如何？”
　　父亲霎时噤了声，偷偷和母亲对视一眼，坐回床边不再讲话。
　　白桦的头脑此刻清醒了些许，看着父母的神态似乎发现了症结，“对啊，即便他外表看起来是个男人，如何娶妻纳妾，绵延子嗣？白家岂不是还要绝户？”
　　母亲牵起白桦的手，“桦儿，来坐。”
　　二人坐下后，白桦问：“精明如我的父母，一定还有对策，是吗？总不会有什么妖术能将白枫彻底变成可以传宗接代的男人吧？”
　　母亲尴尬地笑笑，“方法我们寻了，确实没有此法，所以桦儿…”母亲低着头停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本想等过两年你定了亲再同你讲，既然你问到了，让你早些知道早做准备也好。”
　　白桦不解，“和我有关？”
　　“枫儿娶亲的同时，会安排你出嫁，待你有孕，接回白家生产，届时…”母亲又顿了一下。
　　白桦却了然般冷笑一声，接过话：“届时若诞下男婴，便偷梁换柱，留作白家子嗣，若是女婴，母女送还夫家，我没猜错吧？”
　　“桦儿果然聪慧过人，这下娘就放心了…”母亲说着干咳了起来。
　　白桦怔愣片刻，缓缓发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呵呵声，“原来，我也在你们的算计之中，我以为非我即他的抓阄中，白枫是替我承受命运，谁承想真相居然是…棋盘之上，你我皆棋子，还包括那位未来的嫂嫂，”她说着有些绝望地望向顶梁，泪珠滑向耳后，“你们甚至不愿意以过继的名义为白家添丁，为什么呢？为了面子，为了不让别人知道白家的男人生不了孩子，哈哈哈哈…”
　　看着她疯癫怪笑的样子，父亲起身踱步怒骂道：“又开始口无遮拦了！”
　　母亲咳着拦住父亲，呕出了一口浓血。
　　“兰儿，你又咯血了？”父亲瞬间怒颜变愁容，眉头拧作一团，扶着母亲躺回床上。
　　白桦半晌才反应过来，起身迈步床边，“娘怎么了？”
　　母亲喘匀了气，挤出笑意，“半年了，大夫说也就还剩数月的光景。时日无多反倒总想起你们姐妹小时候的事，可惜好日子总是一去不复返啊。如果可以，谁又不想两个女儿亲亲热热地围在自己身边呢？”
　　“娘…别说这丧气话，你不会的，不会…”白桦的眼泪夺眶而出，滴滴答答落在床榻上。
　　“这辈子是娘对不住你们姐妹，下辈子，娘给你当女儿，好不好？”母亲握住白桦的手，“枫儿虽然憨傻些，好在听话，有你们父亲带着，总不会行差踏错。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你打小聪明，什么事都喜欢问个所以然，可都问清楚了，就会快乐吗？有的时候，人盲目些也没什么坏处，只要相信这就是命，万事都没那么难过了。桦儿，答应娘，不要总跟你爹作对好吗？你爹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别恨他…”
　　白桦流着泪点头，“娘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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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是在那年大暑时节走的，停灵三日，白桦哭的几度昏厥，白枫却滴泪未落，正如白桦离世时一样冷静甚至在旁人看来多少有些冷漠。自那以后，白桦日日昏睡，醒着时也总是萎靡恹恹，养了很久才恢复了几分从前的精气神，但还是变得寡言了许多，终日在房间里与书画为伴。
　　固有一死，随心尽意，方不枉为人。
　　欲赎其罪，然其罪难赎。
　　命运使然，命在天，运在己。
　　这些都是白桦反反复复书写的句子，不知她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决定尝试说服白枫和她一起离家出走，共享恣意余生。可惜白枫自始至终都没能真正理解过她，还把此事告知父亲，并听从父亲“男女有别”的教导，再也没去过白桦的偏院。
　　后来的三年，白桦对逃离近乎偏执到不顾生死，偷溜出府被抓回，翻墙离家被发现，悬梁自尽被救，割腕自裁未果，父亲对她的监管也越发紧密，安排竹桃整日贴身照看，寸步不离。
　　十七岁，白桦出嫁的前一年，平日练字的纸张上浮现出四个字——当真想死？
　　每日昏昏沉沉的她突然清明起来，接——当真。
　　我可助你。
　　如何？
　　只要愿意献出你的魂魄，无痛安乐。
　　怎么做？
　　明日戌时，饮离魂水，潜心献魂，五个时辰便可离魂，我会替你搞定小丫鬟，确保万无一失。
　　敢问高人姓名，师承何处？为何助我？
　　圭石，江湖人称安乐散仙，四海游历，愿渡有缘人。
　　白桦看了一眼竹桃，将纸张撕碎后扔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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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桦并未让他们看到自己究竟是如何离魂，又是如何被送进了秋狸居的血竭炼魂阵，想来相比于她内心常年所遭受的煎熬，这些都算不得什么了。从她漫长的回忆里抽离后，白枫踉踉跄跄地起身，不知是想不明白还是无法接受，如同行尸走肉般僵直地缓步向山林深处去。
　　“枫师…”何苦轻唤了他一声，想到他原本的女儿身，没把“弟”字叫出口，见他只是略微驻足，随后又继续前行，也不再强留，得知如此多从前不知道的事，不论如何都需要时间平复内心。
　　缺失的喉结与平坦的胸肌两者之间的矛盾得到了解释，从前的怀疑没有错，枫师弟真的是个女人，只不过被他父亲用药生生催成了这副样子，他不懂的时候自然无所谓，现在懂了，会如白桦所想的那般难过甚至崩溃吗？敬重有加，深信不疑的父亲居然骗了自己十七年，还让胞妹因此心灰意冷，间接导致了白桦的寻死，如此境地恐怕任谁都无法释怀，于他而言，更无异于心房坍塌，支柱断裂。
　　何苦望着白枫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心中为他感到一丝悲凉。
　　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连自己是男是女都要别人告诉他，完全不见前世简小蝶身上的那股子机敏劲儿，是因为少了一魂一魄吗？
　　何苦依旧望着白枫消失的方向，那一丝悲凉慢慢散去，担忧缓缓爬上心头。
　　自己身体里多的一魂一魄，会是枫师弟的吗？
　　没来得及继续想下去，对白枫的担忧已经占据了何苦的全部，如果是一般的少男少女，大抵会大哭大叫一阵或是找人倾诉发泄，可二者无论如何也不像白枫会做的事，何苦真的不知道离开自己视线的白枫会发生什么，他担心，莫名的担心，疯狂的担心，担心到跑向白枫消失方向的步子都有些凌乱，喊着“白枫”名字的声音都有些紧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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