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的骆驼

　　回国之后，古芊菁没有回那个小小的房子，仅在EAMI附近的五星级宾馆里定了套房。
　　很久没有这么享受过了，一年多来，只能在那个蜗居里看林立翔时而郁闷的脸色时而疯狂的飙歌，确实很埋没大小姐的光彩。
　　躺在宾馆的圆形浴池里，一股股水汽漾着白色的雾轻缓地托住身上每一处柔软的毛孔。这一年多真是一场有意思的旅行，就像——沙漠走了一遭，历了点艰险，遭了点小罪，但毕竟，很难忘。
　　沙漠——她突然想到那首《离群的骆驼》，也许那只骆驼离开群体，只为了寻找一场属于自己的风生水起的旅途吧。
　　比威尼斯好玩多了，对不对，爸爸？
　　仰望富丽堂皇的天花板，心中突然泛起淡淡的惆怅。
　　周映彤看见古芊菁，微微笑了笑。她也笑了，很少在人前笑的千金，总轻易被眼前这个女人打动最柔软的情感。
　　“回来了？”
　　“恩，回来了。”
　　周映彤轻轻搭住她的肩头：“其实我早该相信你的。”
　　她歪头，像个小女孩一样笑了。周映彤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如此淘气可爱的笑容。
　　“来，芊菁，带你去个地方。”
　　琴房的玻璃门缓缓打开，古芊菁笔直站着，望着琴房里，那台巨大的三角钢琴。
　　华美高贵的琴身，黑亮如夜，纯白如雪，阳光淡淡洒在金黄澄亮的金属线上，琴板上淡金色的Sterinborgh，如天使的光环罩向一轮最虔诚的祈祷。
　　一步一步，她挪动着步子走近，斯坦伯格，童年不怎么亲热的玩伴，分离时也不怎么留恋的家人，再一次相见是某个倾盆大雨的傍晚，她和林立翔在琴行门口躲雨时看见了它。它孤零零地站在一个黯淡的角落，就像她寂寞地伫立在被拍卖的别墅门口。
　　她因着钢琴看到了被大雨淋湿翅膀的自己，又望着狼狈的自己而怜惜起钢琴。就像一对被战火分开的姐妹，相见，却不能相认。
　　“林立翔推荐这部钢琴，说虽然二手，却比普通钢琴更贵重，”周映彤不动声色地说。“我说EAMI没有必要花如此重金，他说，算他借公司的，他一口气跟我们签了十年合约，分期偿还。”
　　准备离开的时候，周映彤又缓缓转过一个沉静的侧脸：“那份合约注明，十年内，林立翔本人不能接拍其他公司任何通告。”
　　古芊菁微微斜过手臂，轻轻抚上琴身，按下一个键。清亮明越的声音依然如清冷的月光，落在一片安静的草坪上，若大雪轻轻洒在湖面上。
　　抱着手掌，轻盈地跨了一个八度，和弦上扬的瞬间，两行晶莹剔透的眼泪，悄悄地、径直地，落在微弯的指尖，又顺着弧度，无声浸入了琴键的缝隙中。
　　仿似灵魂相溶。

　　“唯一”演唱会终于轰轰烈烈拉开，玄幻的灯光，灿烂的舞台，极尽EAMI奢华之能事。最夺目的，则是伫立在舞台上豪华高贵的斯坦伯格。
　　古芊菁身穿淡绿色礼服，安静地坐在琴边，从林立翔望着的角度望去，她就像油画中的伴琴少女，在幽静馥郁的丛林中，沉思，等待。
　　场内灯光渐灭，古芊菁与观众一样沉寂在黑暗中，只留一束强光直直照在林立翔身上，洒下一个浑圆的光圈。他抬起话筒，不自觉地再一眼望向她。
　　她也正望着他，点头示意。
　　他呼吸，她拎腕，他运气，她已在钢琴上快速跑出一串前奏。配合天衣无缝，丝丝入扣。某个跳音跃起刹那，他从容地踏进了那个开启的瞬间。
　　原来相知未必相爱，
　　原来相爱未必相守；
　　原来相守未必相惜；
　　原来相惜未必相留。

　　方若绮在民歌自编的歌词，他征得同意后改编、谱曲，轻快的圆舞曲拍子，连音一句接一句，如叙述一个司空见惯的故事，司空见惯的开始和结局，司空见惯的驻守，与别离。
　　若绮坐在台下巨大的黑暗中，遥远的，看不清林立翔的脸庞。她高高仰起头，闭起眼睛，只有此刻，她才能卸下一切心机和盘算，防御和戒备，畅快地做属于自己的表情。
　　相知不相爱，相爱不相守，相守不相惜，相惜不相留。王瑞恩出走之后这几句话一直萦绕耳边，她似乎明白了也许自己对于王瑞恩来说仅仅是一个能轻易动心却难以深情的对象。她的土壤太过浅薄，无法使人情根深种。否则，再怎样的理由，王瑞恩都不可能将她不管不顾独自离开。
　　她最后悔的是没能救黎湘离。如果能回到那天，不管王瑞恩将如何恨自己，她都会照着自己真实心意坚持留在黎导身边。那篮白兰花早已发黄枯萎，悼念着她被迫失去的良心，那堆坟墓，也只配这些凋零的哀思。
　　歌声扬起又低落下去，琴声低落又向上扬起，只看得清古芊菁淡淡的轮廓。《月光宝盒》大获成功，史莱克慕名而来，讽刺的是，他看中的不是女主角，而是古芊菁这个一直不被喜欢的女配角。这个世界，主角配角的定义到底是怎样的？当她看到连莫筱筠也走出失恋的阴影，每日大声笑着招呼客人，俨然民歌女老板的架势，不禁审视起落魄的自己——也许，主配之分本没那么明显，就看能不能照着内心的活法走下去。
　　琴声流转，骤然变调，林立翔原本清扬的声音不露声色渐低下去，正是那首成名作：离群的骆驼。

　　不要说出绿洲的方向，
　　沙漠的耳朵充满毁灭的欲望。
　　让我轻轻地嗅那春的舞蹈，
　　就像盲人，摸着温柔的慌张。

　　古芊菁耐心地打着拍子，这一段正是她为了推荐林立翔，唱给周映彤的歌。林立翔果然比她唱得好得多，如一碟浓郁的色拉，洁白细腻间，几颗灵动若隐若现。
　　林立翔不知怎地突然觉得，那琴声与往常不同，莫明拖沓起来，每一个音节仿似拖到地久天长，轻摇若沉睡的海洋。
　　心念一动，不知不觉地，跟着她的节奏吟唱起来。不自觉地注意着她的情绪，她的波澜，她的悲凉与希望。他的指尖挂着凄凉的风，眼前尘沙漫天，心头却漫开一片郁郁葱葱的宁静。

　　那只离群的骆驼，望着无垠的沙漠；
　　那只离群的骆驼，忍着滚烫的烈火；
　　那只离群的骆驼，嗅着浓浓的寂寞；
　　它说，我只想去绿洲，看看娇媚的花朵。

　　他想起在SUN走廊里与她不愉快的相遇，想起租房时她的霸道和趾高气昂，想起深夜她在他的歌声中失声痛哭；想起望着她清高的背影便放弃了拍写真集的冲动，想起为了超越她与生俱来的尊贵，他一路奔跑较劲；想起一同去EAMI参加选拔，她的音乐他的歌，就像灰姑娘穿上水晶鞋，缔造了一个透明的童话；想起为了将他成功推向舞台，她放弃了宣传会；想起那个温凉的晚上，为了找她他跑遍了大街小巷……
　　从来都是她的伴奏契合着他，今天，主次不自禁颠倒，他心甘情愿地跟着她的步伐，用歌声来为她的琴声伴奏。
　　灯光软软散开，古芊菁安坐在月光中心，忘神地在琴海里徜徉。速度虽慢而琴音不断，悠扬清越，缠绵悱恻，一种琐碎的忧伤蝴蝶般飞上指尖，似有鹊鸟集体鸣响爱的乐章，花朵在周身绽放。蓦然间，她抬眼与他对视，淡绿色的眸子里浸着深深浅浅的回忆，每一片，都晶莹如玉。
　　离群的骆驼，有一天遇到了另一只同样离群的骆驼，他们被迫一起寻找绿洲，却发现，原来相伴的过程，就是绿洲。
　　演唱会空前成功，古芊菁站起身，与林立翔携手谢幕，荧屏打出大大的“唯一”。唯一的歌手，唯一的伴奏，融合成唯一的理想和追求。

　　“恭喜你！”庆祝会上，方若绮笑盈盈地伸出手，林立翔喜不自胜握住。
　　美女的手细而软，这是与若绮第一次相触。
　　“立翔，过一会儿再去民歌餐厅祝贺吧，筱筠准备了回锅肉等你。”
　　林立翔怔了怔。望了望身边，早已不见古芊菁人影。助理说她早就回宾馆了。
　　他又看了一眼方若绮，依然那样娇俏可爱，纯美迷人，然而此刻的林立翔只想和古芊菁一起庆祝，再听她冷冰冰地骂他呆子，嘲谑他脱衣舞男。
　　但古芊菁已经搬走了，那些日子一去不返，那些亮晶晶印进骨头里的春日阳光，似乎随着演唱会的落幕而关进了深不可测的大屏幕。
　　“不，我想回家。”
　　什么时候，他称那个地方为家？即使芊菁不在？
　　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道别，林立翔迫不及待离开庆祝会，到处搜索古芊菁的身影。那个寂寥的深夜再一次展开，长巷深处，美人不知路。
　　他固执地想，她一定不在宾馆，不在EAMI，不在彩虹或者乔亚任何地方，她会回家，那里才是两个人的绿洲。
　　风冷冷刮过耳边，心头却火热。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脚步也越来越沉重，家门出现在眼前的那一瞬间，一口冷风直直蹿入肺，他撑住门，紧张地瞪大眼睛。
　　她在那里吗？
　　在吗？
　　芊菁？
　　林立翔屏住呼吸，轻轻推开了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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