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被叶碧心这么一闹，元慕音自然是什么闲情雅致也都化作一江春水向东流了，不但推了棋盘歇了棋局，而且就连专门让苏辰夜送过来的《秋山烟雨图》也无心赏玩了。云澹知元慕音心事，便也不勉强，只捧起了小几上那盏颜色清亮莹碧的茶水来喝。
　　跟着不消两句话，板着个脸孔的元慕音便将一直站在角落里没吭一声的苏辰夜也打发了出来。苏辰夜这厢正是求之不得，当然二话不说就溜出了那两人所在的赏雨小筑。
　　苏辰夜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会有专人送他出府，不过这也方便了苏辰夜一路细细的观赏这宰相府的假山叠嶂、花卉斑斓。要知等闲人等可是想进都进不来呢，再说这相府的景致也着实秀丽别致巧夺天工，苏辰夜此时不看，更待何时？
　　只是未料刚顺着来路一路慢慢行至一座假山旁，苏辰夜就又听得了叶碧心黄鹂出谷一般圆润甜美的声音，这次却是从假山后面传过来的。
　　“环儿你说，我干嘛要委屈自己窝在这个相府里呢？”
　　不能上去相认，苏辰夜拔腿就想走，但耳听得与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小师妹那熟悉到骨子里的话音，苏辰夜却又是不自禁的一阵恍惚。
　　苏辰夜这厢还正在踟蹰，环儿却已经接了话头，“小姐你别这样说，我知道你想苏少爷，也想烟霞谷，可是毕竟你现在已经嫁做人妇了啊。再说相爷和夫人对你也真是没有半分外心，小姐你就忍忍吧。”
　　本来还有点走的打算，可听环儿这般提起自己，苏辰夜却是怎么也移动不了脚步了。索性拨开掩在面前的花树，苏辰夜偷眼向着假山那头张望起来。
　　环儿这话一出口，就见叶碧心恨恨的伸出手去，一下便将身旁的一枝含苞待放的晚香玉揪了个稀烂，“忍，忍，忍到什么时候去啊！你知不知道我每每一看见元慕音身边那个小妖精，真是就恨不能把他给毒死了才好？他元慕音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这般肖想夜哥哥，还找了这么个人来作践他？更况且我和他姓元的虽说是成了亲，可是却是一指都未曾亲近过，我又怕他个什么？”
　　什么小妖精？又是如何肖想？怎去作践?苏辰夜已经完全的被叶碧心的话给搅糊涂了。而且听叶碧心的这话的意思，她应该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出了事，离了烟霞谷。那她应该也不晓得，师父……
　　到底要不要上去点明自己的身份呢？以小师妹和自己的亲厚，自己是全然不用担心她会出卖自己的，但是，相认了又能如何呢？
　　是叫小师妹替自己出头讨回公道，还是重还了自己的富贵荣华，然后自己继续在那一滩浑水里头打转？更何况烟霞谷早已经不是原来的烟霞谷了，纵然回去了，又有个什么意思呢？
　　“小姐，话是这样说，可是你想过没有，你若是就这样扔了相府的一切撒手就走，莫说是相府这厢，就是老爷夫人那边，你却又如何交代？”
　　“我，我……”环儿的话方落音，叶碧心便张口发了话，只是一思及元叶二府的瓜葛纠缠，叶碧心的顶撞之辞却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要说起这元叶两府的因缘来，其实也很简单，不过就是叶如海的太祖爷爷叶世成原是元府中的奴仆，只因在战场上拼死救了主子元骞一命，这才得了器重，后来更是脱了奴籍入了朝堂。
　　要说这叶府也是合该发达，有这权倾朝野的元家撑腰倒也罢了，而后家族中竟也是人才济济良才不断，入阁拜官者更是层出不穷，以至到现在，叶府虽自谦为元家家仆，可实际上已经与这元府差不多是一荣俱荣唇亡齿寒了。
　　这样的深厚渊源，又是这般的利益攸关，也难怪这元慕音的爹娘对叶碧心是如此的亲切有加。不过这其中，也不无叶碧心自己在二老面前一向乖巧讨喜的缘故。
　　“环儿环儿，我好想回烟霞谷”，被环儿的话哽得无语，叶碧心立于花前仲怔一晌，泪水忽而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潸然而下，转眼之间便打湿全脸，“我想夜哥哥，我也想师父他们，真的好想好想。”
　　眼见着一向伶俐活泼的小师妹叶碧心先前还一脸愤愤然，却是兀地哽咽出声，竟而连眼泪也留了下来，苏辰夜一时喉中也是如卡了一块尖锐的大石般痛楚难言，鼻子更是如浸在醋缸里一样一阵阵发酸。
　　猛地别过头去，不能自抑的发足狂奔起来，只待一气跑出了相府老远，跑到气都喘不过来，苏辰夜这才抱着路边一株蓊蓊郁郁的参天大树痛哭出声。
　　烟霞谷那一连串的变故，苏辰夜记着师父的嘱咐，没有哭过一声，自己仓皇出逃亡命天涯，苏辰夜也是紧咬着牙关，没有抱怨过一声，这一年来在清蘅斋里见惯世情冷暖尝遍酸甜苦辣，苏辰夜更是小心的收束着自己以前的脾性，能忍则忍，低三下四到了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程度却还在忍。
　　只是而今，就为着叶碧心的那一行泪水，苏辰夜却是再也忍不住的流下泪来，全因着叶碧心对自己的那一份深厚情谊，也全因着苏辰夜这一载多以来的日子，过得委实不堪。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而且说起来，苏辰夜乔装之后的样子虽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可实际上他与叶碧心还是同年，都不过才十六岁而已，只是叶碧心腊月里出生，而他生在四月份罢了。
　　伤心，痛苦，委屈，愤慨，感动，对着面前大树苏辰夜又是拳脚相加又是恸哭流涕的，若如疯癫了一般，好在那株大树所在的位置甚是偏僻，倒也没有路人侧目。
　　这一场大哭，只哭到苏辰夜喉头沙哑眼肿如桃，将一腔的苦水都发泄了出来方才罢休。狠狠地抻起袖子抹一把脸，再找到一处水洼将自己面上狼藉的泪水和手上殷红的血迹通通洗过，然后又对着水面将自己的衣衫发髻都稍加整理了一番，苏辰夜这才又踏上归程。
　　再仰头看看天上，此时已是天光尽暗月出东斗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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