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之壶

　　《魔鬼之壶》
　　卷十
　　《秋之彼岸》
　　作者：百目鬼妹

　　和往常一样，天还蒙蒙未明，我背着竹蒌拿着剪刀出了门。
　　在芳草遍地野花覆盖的河畔、山坡，我尽情采摘着最大最美的花朵，直到装满整整一筐。叶子和花蕾还带着夜半的露水，闪着娇艳欲滴的光泽。
　　在去市集的路上，我细细挑出最艳丽芬芳的花枝，扎成一束小心地捧在手里，一直走到那座大宅子门前。
　　那是镇上最大最豪华的宅子。四周有竹林环抱，高高的屋脊铺着大瓦，外墙漆成粉白色，墙根砌着青砖，厚重的大门镶着青铜门环，无一不显得高大、气派。
　　大门紧闭，森然。我站在门槛外，轻轻扣响门环，静静等待。不多时门开了，他出来，那个如白梅一样清美孤傲的年轻公子。
　　他总是不吝高价买下我最香最美的花束。
　　这位公子，我在三年前就见过他。那时他带着小书僮，风度翩翩走在求学路上。而我是在去市集的途中。我停下，谦恭地站在路边，让他们过去。大簇大簇的鲜花堆满竹筐，冒出了尖，垂在我肩头微微颤动，仿佛都探出头来争看那美丽的少年。他从我面前走过，眼也不瞟头也不回地去了。
　　以后，虽然我时常从他门前经过，却几乎一次也没碰见他。三年间，偶然得知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他独自继承了那座大宅子。也许是书生意气不善经济，很快门庭冷落，管家奴仆一一辞退了。
　　那座大宅愈发冷清，也格外宁静幽美。我时不时来到竹林，从葱郁的竹子间，悄悄地望着那通常紧闭的大门。
　　他注意到我，却是在俩个月前村里庆典上我叫卖鲜花的时候。
　　他留意的是我手上的花束。比起其他卖花女，我的花格外的大、香、美。
　　以后，我就按照他的吩咐，天天送花到他家，而且还是最好最新鲜的花。
　　我想他买花一定不是为了装饰房间，或供养佛像，而是送给心爱的女子。
　　能让如此美丽的他如此倾心的，该是何等高贵优雅的女子？
　　黄（*）菊（*）花纤细娇美自然微卷的花瓣，如女子细长柔媚微微上扬的眼角。也许那是个淡雅如菊的大家闺秀？
　　我轻轻摘下一朵葛花。紫红的花儿，如一只紫红的蝴蝶，安然落在枝头随风轻轻扇动翅膀。或许是位蝴蝶般轻灵迷人的女子？
　　还是秋海棠一样粉红鲜嫩、艳丽多姿？抑或像桔梗花一般幽丽清美？
　　在秋阳晕染的山坡上，开满了多姿多彩、肆意盛开的花儿，一朵又一朵，一片又一片。我采摘着秋之七草，一边任意遐想翩跹。
　　刚开始是茶花、桂花，然后是秋海棠、月季、秋水仙、玉簪花，茶梅……
　　从十天前起，他买下了我所有带香味的花。
　　他一次就买下了我几乎整筐的花。我想象着那女子闺房一定摆满了鲜花，芳香弥漫。高瓶花卉与落地插花，细矮花枝与长条花蔓，高低错落，交相辉映……那一晚，香气充盈我的梦，久久未散。
　　清晨的薄雾散去，我沿着湿濡濡的小径穿过竹林。风拂在脸上凉丝丝的，覆着夜雾的蜘蛛网在晨曦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如细细银丝穿起满天星。
　　在几株翠竹间，一眼望去有什么东西露出在地面。是破土而出的幼笋吧？既然秋笋少有，何不挖出来送给公子尝尝鲜？我心里盘算着，走上去。近前一瞧，我全身汗毛都直立起来。竟是一只发黑腐烂的手掌！
　　我尖叫一声，拔腿就跑。
　　闻迅而来的人们从林间空地挖出一具男尸。尸体早已腐烂发臭，不知埋在地里多长时间。人们越围越多，议论纷纷。我不敢凑近，在旁边直打寒噤。听他们说，尸体衣服满是血污，胸前还有一处刀伤，很深。
　　里正跑去报官了。在这喧嚣不已躁动不安的时节，林后的大宅依然大门紧闭，安宁肃穆。
　　随后，我想起该做而未做的事。我抱着花向宅子走去，清馨的花香也驱淡不了弥散在空气中的那股血腥腐臭。
　　刚叩响门，门应声而开。看来他老早便等在门边。我为迟来向他解释道歉，颤抖地告诉他林中刚发现一具尸体，是被人杀死的。我意在提醒他当心，注意提防，他充耳不闻，一如平常淡然接过我的花。似乎除了那个女子，一切皆不在他心上。
　　这让我艳羡不已，隐隐有一丝嫉妒。
　　回到家，父母也在谈论林中男尸。他们说从死者衣服上认出，他是走街串巷的小贩，不过已好久没来过镇上，都以为他去了外地，不想被人杀死埋尸竹林。起因是打架闹事？还是金钱纠纷？人们妄自猜测。小镇头一回出如此大事，弄得人心惶惶。
　　我却不甚在意。最初的惊惶减退，我满脑子萦绕那个未曾盟面的女子。那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平日不见公子出门，也罕有人上门，那个女子从何而来？我越想越疑惑、好奇。
　　听说大宅子从没女人出入，他究意把女子藏在哪里？忽然我脑中灵光一闪，说不定根本没这个女子！
　　一个男子买花不为送人，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卖花人？我想起父辈流传的故事：一个大家子弟为了接近卖胭脂的姑娘，天天去她那里买胭脂，后不幸病故，灵魂依然前去与她相会。想到这里，我脸不觉微微发烫，随后清醒过来，嘲笑自己鬼迷心窍，异想天开。
　　昨晚下了暴雨，我听着雨打房檐声，难以入眠，想了整整一夜。
　　暴雨过后是晴朗的清晨。一大早，我绕过大宅子的围墙，不禁琢磨那女子会藏身何处。保不准她现在与我仅一墙之隔。
　　不知不觉我来到后墙外。那里的围墙较低矮，而且年久失修又逢一夜大雨，墙砖塌落几块形成一个缺口。这对于惯会爬山涉水的我并不是难事。不知哪里来的冲动，我两手扒住墙沿，脚一蹬一纵身就翻过墙头。
　　我轻轻落地，无声无息。眼前是宽敞的院落，虽然久未打扫，堆满残败的落叶，却仍干干净净。无人过往，也不闻人声。我开始懊悔，如果遇见他怎么解释？惟有小心不被撞见，我只想看那女子一眼，再偷偷溜回。
　　刚到檐下，突然扑鼻的浓香让人屏息。那是种大量堆积混合的花香，腐败的新鲜的、一层压一层、不断堆积起来的强烈气味。
　　难道他从不曾丢弃枯败的花吗？我循香而去，有些头晕。越往里走，香气越浓，已经浓烈到成为一股恶臭。那是种刺入人心底的气味。
　　气味是从里屋传来的。门竟没有锁，我轻轻一推便开了。满屋子的气味令人作呕，在这香气薰人的屋子里，居然有人睡得着。我看见一个人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她病了吗？
　　她深深埋在被子里，裹得紧紧的，只露出黑乎乎乱蓬蓬的头发。
　　我踌躇一阵，轻手轻脚走近去。臭味更浓了，我不自禁地地猛揭开被角。这下我看清了，那是一张腐烂溃败的人脸！
　　干巴都快烂掉了，暴露出紧紧咬合的牙关，只有些许腐肉的脸上，依稀可以辨出往昔少年的模样，死状很痛苦，还带着龇牙裂嘴的表情。
　　天哪！我紧紧捂住口鼻，不仅为了防止尖叫，更为压抑心里翻江倒海的恶感。
　　周围堆放的全是花，有如花的壁垒，将他团团包围。那些花——有的成了秃秃的花枝，有的已经凋落、花叶飘零，有的花端开始败色枯萎，还有我昨天送来的木槿花。
　　花香掩不住腐臭，反使它愈加浓重强烈。我惊呆了。我的花不是用来装饰，不是用来示爱，却是用来……
　　我仓皇想逃离，刚返身，公子从门口出现，一下挡在我面前。
　　“是你？”他一脸冷淡若无其事，却令人从骨子里发冷，“你送花来了吗？”
　　我张大眼惊恐看他，步步后退。
　　他看看我，又盯一眼屋内，表情几乎不动，淡淡说道：
　　“你都看到了？他是我的书僮。”
　　原来是他！我的脑海划过那日跟在公子身后面目清秀的少年。
　　停了停，公子又说，语气幽幽像在回忆往事，声音淡如轻烟：
　　“也是我的心爱之人。我们从小一块长大，他陪我还玩耍，照顾我起居；大了，我念书，他陪我晨练夜读，从早到晚，寸步不离……”
　　说着，他眼神多了层迷离。
　　“可是，他背叛了我！”他眼神起了波澜，声音夹杂了忿恨，“还是和上门叫卖兜售的小贩私通！
　　“我一气之下，杀了他和那个人！”
　　我猛想起林中的腐尸，和他身上的刀伤！原来——
　　他看出我眼神的变化，接着说
　　“不错，是我把他埋在竹林里。我本想把他丢进山中喂狗，可路太远，我也不想把手弄得太脏……
　　“可我舍不得埋葬他（他的语气柔和许多，眼神转向床上的人），但又不忍看他一天天腐烂发臭，于是我想到了花，用鲜花来埋葬他。我需要花，大量的花……”
　　花葬吗！？
　　他的语气遗憾难过起来：
　　“可还是不行。也许我该想想别的办法……”
　　我不能再听下去，我只想逃，逃出这房间。他怅然地说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趁他不备，我从他身边冲过，奔了出去。
　　“救……”
　　胸前一凉，呼声堵在喉咙里。
　　我僵僵地停住，眼神无力地朝下看去。
　　我的胸前，绽开了一朵殷红的花。
　　如火一样燃烧，红艳艳的，犹如——深秋盛放的彼岸花。
　　我呆呆地望着。鲜血涌流不止，顺着穿透我身体的刀尖，滴落到地上，开出一朵朵浓艳热烈的彼岸花，渐渐长成一片……、

　　（待续）
　　（2021年3月7日14:25发于晋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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