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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怒哀乐
许一言将奶奶与贺姨送回老家小住，随后只身一人赶在狱警打来第四次电话前，坐上了通往省外的绿皮火车。
十多个小时的长行程，密集场所，通风太差了，车厢里的空气实在是令人不适，她一上车就戴着口罩窝在座位上补觉，害得身旁的大叔一脸拘谨，生怕碰到这个看起来不太好惹的姑娘。
尽管她一路都闭着眼，没开过口。
耐心尽失前，火车终于抵达，她匆匆赶往那座偏远监狱，期间还转了许多趟班车。
玻璃窗隔成两个世界，仅一部电话供交流。
她拉开椅子坐下，慢吞吞地伸出手拿起电话漫不经心搁在耳边。
许一诺见此笑了一声：“舍得来了？”
“叫我来什么事？”
“我是叫妈过来。”他紧随其后回答。
原本拿着电话的手瞬时握紧，原本耷拉着的眼皮也瞬间抬起，一瞬不瞬地看着隔窗那边的人，像看什么好笑的东西一样，看得许一诺背后发毛。
良久，眼里快流露出无尽恨意时，她又勾起笑容敛了眼中所有情绪，讥诮开口：“你说你想叫谁来？”
许一诺这回没接话，只是看着面前的人。心中厌恶油然而生，没有任何过渡的，一如既往地，两看相厌。
电话里有丝丝电流杂声，他好像听见了别的声音。
压抑的呼吸。
再开口时很平静，她只是淡淡说着：“你没有资格叫她来。”
“我是她儿子，我怎么没有资格叫她来？我坐了十多年的牢，她都没来看看我。”
“你也知道她十多年都没来看你，那你知道她为什么不来吗？”许一言说完笑了一声，很轻，也很轻蔑。
“你少胡说八道，你来做什么？我不想看见你，妈是不是在外面，她一定来了是不是？”
“她没有。”
“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带她来？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多年……”
她回答得太过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许一诺不信也得信，此刻他脸上强装平静的面具开始出现裂纹，一点一点露出内里慌张实质，藏着丝丝隐痛。
妈妈怎么会忍心丢下他一个人在这里苦苦煎熬十几年？一定是许一言在家里挑拨离间，她巴不得自己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早点死，一定是她！
“如果想兴风作浪那尽管继续，我不在乎也不介意下次狱警打给我的电话，是给你收尸。”
“许一言我真是没看错你！”
太歹毒了，一如当年。
许一言抿唇不置一词，握着电话听他在那边低咒，听不清楚他在讲什么，倒像是精神病人在自言自语，那样子实在可怜。
她忽的倾过身子靠近玻璃窗，抬手扣了两下，试图让对面那人听得更加真切，以及看清她眼中无法藏匿的厌倦与恶心。
“许一诺，妈死了。”
“在你蹲大狱的第二年。”
“在给你还完诈骗金额后，喝农药自杀的。”
“不止你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我也没有。”
“你我早就是孤儿了。”
“所以，你没资格让她来。”
她的声音如同魔音传入耳中，一声一声震得许一诺心中大乱，妄图冲破玻璃阻隔来到她的面前堵上她那张胡说八道的嘴，可周围都是监管，他只能坐在椅子上连动都不敢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玻璃窗那边的许一言。
“你想报复我是吗？想拿这种事来骗我报复我？我知道你的，许一言，你做得出来，你做得出来！”他压抑着，低吼着，痛苦着。
可他口中罪大恶极的人早已靠回椅背，抱起手静静凝视着他，像是一瞬洞悉了面前人所有的仓皇与无措，仿佛他就是那个潜逃在外的杀人凶手，她是立于高处的审判者，正宣读他的判决，弹指间就能让他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她太狠了，看着他一步一步从震惊到痛苦到自责再到绝望，让他永无翻身之日，她做到了。
你也会绝望吗？如今都不知悔改的你竟也会绝望吗？若不是你走那些歪门邪道，她本来好转的抑郁症又怎么可能到了撑不下去的地步？这个家又怎么会说垮就垮？你竟会为妈妈的死而自责？
许一诺你配吗？
我少时经历的全都是你造成的，没有你妈妈就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如果没有黎家我是不是要被那群穷恶亲戚撕扯成碎片，然后流落街头？
所以我曾经历的绝望必须加倍还给你！我要让你痛不欲生给妈妈赎罪！
——
烈日当空，灼眼烧心。
气血上涌感觉眼前一阵眩晕，她退了几步，脱力般靠在墙根边，犹自闭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妈妈走后再没人为她拭去泪水，所以她不会哭的。
良久，直到有人走过身旁，她才整理好情绪直起身往前走去，上了车便闭上眼睛抱起手生人勿近。
一如来时模样，风尘仆仆满身戒备。
摇晃的车厢让她的头昏痛无比，一瞬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有心口上的疼痛来得清晰又剧烈，提醒着她不要睡下去不要睡下去，这就是苦痛不堪的现实。
到了酒店，她第一次将手机静音倒头就睡，任由屏光闪烁不停。
梦外疲倦不堪，梦里光怪陆离，她在半梦半醒之间异常麻木，身体像灌了铅越发沉重，无法动弹。
傍晚醒来时，头越发昏懵，鼻塞不通气，身上也是痛得要死，提不起力气。
她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
以她的体质即便大冬天在北方出差也能稳稳扛住，像这样脆弱的时刻少之又少。这次坐了一夜的火车，中午等车又被暴晒，大概是暑热感冒。
许一言不由得苦笑，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在外卖上买完药品，看着通知栏里那些未接来电，此刻也无力回应，只给何意思发去一条消息。
许一言：「下午睡着了」
那边几乎是秒回电话，许是何意思太过急切，故作镇定也不能压抑的颤抖，问的却是她吃饭没有。
许一言无声笑了笑，她这个友人啊，是个特别喜欢小题大做的人，总是喜欢设想最坏的结果，焦虑又忧愁。
她有些心酸，说话带了些安慰的意味，“还没吃，有点中暑，买了藿香正气水行吗？”
“行。”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的心思都明白，许一言苦涩地笑了声：“没事。”
何意思没应，她能够明白。经历得多了，能够承受的就越多，心也越发坚硬而不是麻木。能有感觉，能慢慢去消逝让一切都缓和下来，而不是去歇斯底里地抗争，不然会加速内耗，让那颗心透支。
不是不够相信她，而是太相信她了，许一言太能够在人前不动声色处理那些痛苦了。
那种痛苦慢慢外泄的感觉令人生畏，一个人独处最容易发酵情绪，何意思这次不想让她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扛着。
她们是会痛的肉/体凡胎，不是荣耀加身的公主殿下只需要永远保持优雅，她们的头上没有皇冠，撑得太久也会想要卸下盔甲，轻拭伤口，让它能够好好结痂。
“你说我现在有那么多钱，要什么没有？有什么好难过的？”
“但愿你真的这么想。”
许一言靠着床头，眼前的一切都轻飘飘的。
可是，她做不到。
在梦中妈妈又甩下她的手飞速在眼前远离，至亲再次消失在自己眼前，从此天隔两端，只剩她从梦中惊醒，再不能安眠。
她被拖回记忆深渊，那些无法遗忘的，让她失去所有理智的，她连回想都不敢，怕被心中执念撕扯成碎片再无力复原。
“让我跟那群亲戚斗，让我寄人篱下没爹又没妈，她可以为了许一诺去死，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我活下来？他许一诺凭什么啊？”
为什么不肯为了我活下来？我可以为你撑起一片天啊！你看到了吗？我可以的啊！
何意思静静听着电话那端盛怒之后的喃喃自语，女孩至始至终无法接受的，是妈妈的离去。
那时的许一言只有14岁，那位竟狠心到要在她上学后才喝下毒药，狠心到反锁了所有门窗，连施救的机会都不留下，狠心到连最后一面也不肯留给她。
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一个女人抛下年幼的孩子，决绝赴死？
年少时，何意思也曾幻想过拥有这样的爱情，哪怕愧对于至亲至爱，也想尝尝至死不渝是什么滋味。
如今的她，却再也无法理解这样的感情，可她又该怎么安慰她的友人呢？
“我不敢劝你什么，可是你有执念她也有执念，她太爱你爸爸了。当年她那个状态能够撑到处理好许一诺所有的债务，为你安排好所有才离开也是因为爱你，她已经离开这么多年了，你也要慢慢放下来。”
放下来才会有稀疏平常的喜怒哀乐，不再执念往事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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