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们

　　操场上，曹春秋坐在凤凰花树的树荫里。
　　谭谨远远地望向操场另一边的那个身影。他禁不住朝那里走去。

　　操场很空旷，只有他和曹春秋两个人。
　　暖洋洋的日光丝毫不吝啬自己的温暖，誓要将整个世界氤氲。
　　谭谨一步一步，沿着操场边向目的地行进。脚下的地面和鞋底摩擦，是塑胶颗粒特有的质感。仰头，银杏树密密麻麻的绿色叶子中掺杂着几片金黄，好似天然翠色玉石中几缕差异色，若隐似现。
　　清风有时经过，叶子便沙沙作响。风停时，叶子也保持沉静。就这样，叶子响起，叶子停止，叶子响起，叶子停止，好似天地在悠长地一呼一吸，一吸一呼。

　　一步一步，谭谨踏过地上一片接着一片的树影，逐渐靠近远处的人。
　　远处的人，低着头，神情专注地看着手上的东西。

　　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谭谨终于看清他手上抓的东西——那是一封信。

　　谭谨悄悄绕到曹春秋身后，仗着身高，跟着默读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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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同学们：
　　大家好！
　　这是老师给你们写的第一封信。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笔给大家写一些东西的。有人说，文字本身是具有力量的，“白纸黑字”“纸短情长”“鸿雁飞书”，文字的意义当然不同，可是它们都具有表情达意的力量。
　　进入正题。接班以后，我的领导经常找我谈心，喝茶的次数可谓是多到已经要让领导那里的茶盒见底的地步。一开始，我也有些惶恐，是不是这几天没有和同学们好好交朋友，甚至都还没有把同学们认全，让大家觉得我这个新老师不够关心同学。可惶恐中又夹杂有惊喜，同学们一定是想和我沟通的，只不过并不知道新老师的性格和为人，但大家总归还是想跟老师说话的。老师还是很欣慰的。
　　希望以后大家也要积极沟通，这里老师把自己的联系方式留在这：198********，欢迎大家来找我。班级是一个集体，集体里面就是要互相沟通才能互相理解，希望大家能快乐地度过在这个班集体的每一天，我作为这个班的新老师也会努力加入其中的，教好大家我喜欢的数学，好好经营大家共同的班级体。
　　——来自第一次写信的数学毕老师
　　——22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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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很短，谭谨很快就从头读到尾。
　　身前的曹春秋还在对着这封复印的手写信发呆，不知道是不是在琢磨这封信的内容。谭谨也摸着下巴思考了起来。

　　梦境的剧情依然没有结束，剧情一直围绕着这名叫“毕招娣”的老师展开，那么她就一定是关键。
　　谭谨慢慢梳理跟这名老师相关的剧情。从新老师向班级同学介绍自己开始，第一幕中主要是曹春秋、谭谨等同学互相交流，同学们调侃新老师，曹春秋反驳；第二幕，年级主任宣布调离新老师，老师崩溃而同学们喜悦激动，曹春秋沉默无任何表示如同局外人；第三幕承接篇幅短的第二幕，教室发生地震，老师袖手旁观，曹春秋对此接受度极高甚至不愿意被谭谨救走；而现在是第四幕，曹春秋读信，从信的内容和时间上可以明显判定，老师在态度上将自己摆得很低，可惜根据第二幕的果来看，老师并未得到她想要的回报。

　　这其中情感最为强烈的是第三幕。教室地震可以说是纯粹的幻想和捏造。这里是曹春秋的梦境，这是他希望发生的事情。在强烈的同理心下，曹春秋既可怜老师，又愧疚甚至是憎恨自己的不作为，但他在梦里为整件事情编制的“美好”结局，竟然不是一家亲式“你好我也好”的相互理解和互相包容，而是老师的复仇，是彻底的毁灭。

　　盯着眼前男人柔软的发丝，谭谨不由又想起现实中高中时候曹春秋的那张臭脸和不讨喜。
　　有时候，这人的本质确实很难改变。所谓日久见人心，没有人能一直戴着假面具。

　　曹春秋既然心怀愧疚，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去被毁灭，而非要拽上全班同学？
　　谭谨觉得有意思极了。
　　大概归根究底，还是觉得事情是错的，但他自己是小错。还有很多其他人要负责，要负比他更多更大责任。

　　或许这样子能减轻他的罪恶感？
　　谭谨漫不经心地想着。
　　既然得了别人出头的好处，就不要再惺惺作态。那是假清高，是虚伪。
　　谭谨很想冷笑。

　　但，美人有脸不就行了吗？
　　目光不由自主放在眼前人的脖子上。皮肤细腻，摸上去一定跟暖玉一般……

　　“一般什么？”一道冷硬的声音突然响起。

　　谭谨一惊，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

　　操场上至始至终只有两个人，谭谨自己没有说话，那么必定是曹春秋在说话。
　　梦里的曹春秋难道也有意识吗？那他之前怎么从来没跟他好好说过话？
　　还有，这人在梦境里难道能靠意念交流吗？怎么感觉曹春秋有超能力似的，又是拉人入梦，又是读心？

　　眼前的人已经慢慢转过身子，抬起头，直视谭谨的眼睛。
　　谭谨能看到那人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他这样说，口齿清晰。

　　谭谨只觉一把火从脚底板蹭蹭往头顶上去。
　　也懒得再细究什么梦啊超能力啊爱情啊这类虚无缥缈的事情，此时此刻他只想好好和眼前人大吵一架。
　　吵出个是非黑白。

　　“你以为你这样在梦里意/淫一个既定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
　　谭谨弯曲膝盖，前倾身子，靠近曹春秋的脸，似乎很是亲昵的样子。

　　“告诉你，现实生活中，我过得好好的，每天吃香喝辣，高中那点破事情早就被我抛到脑后。要不是你强行把我拉进你的梦里，我这辈子都不会想起那什么破老师。
　　“至于你，你也不用愧疚，你现在过得快乐就是对老师最大的打击。”
　　“至于老师自己，谁知道是不是得了抑郁症自杀了呢？”

　　对面的曹春秋面无表情，眼底清醒一片。
　　一丁点都不像在做梦。
　　“老师过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也不知道；至于我过得好不好，不干你的事。”
　　“我只知道，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事情的结果改变不了事情本身的性质。”
　　“这就是校园暴/力——学生对老师，一样可以施加暴力。”

　　谭谨能看到，眼前穿校服的这个高中生死死盯住自己，眼里盛满怒火。
　　“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干了什么事情，你是有什么精神问题吗？”
　　“或者，帕金森综合征？”

　　扬起巴掌，谭谨只想好好教育一番眼前一脸死样的高中生。

　　巴掌落下。
　　曹春秋整个人如玻璃般碎裂。

　　谭谨的神情霎时由愤怒转为惊恐。
　　不仅是曹春秋被他打碎了，整个梦境空间都被他打碎了。
　　谭谨只觉脚下失去立足点，身子一歪，狠狠往下坠去。

　　身下是无边黑暗……

　　“哈，哈，”谭谨从床上猛地弹起，喘着粗气。
　　黑暗中，他用手慌乱地摸索着身下的倚靠。

　　是床。他没有被摔得四分五裂。

　　谭谨打开床头灯，拿起床头柜上的水往嘴里灌。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
　　应该是清醒了。

　　可要再让他关上灯睡觉，他却是再也睡不着也不敢睡了。

　　谭谨打开手机。
　　搜索“梦”，显示查询结果“在线新华字典”“周公解梦”“度娘百科”。
　　搜索“噩梦”，显示查询结果“健康网”“电影全集”“养生保健”。
　　搜索关键词“超能力”，就是各种动漫影视剧。
　　搜索关键词“催眠”，就是各种有声书视频。

　　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
　　谭谨又急又怒又气又恨地将自己脑袋挠成了个鸡窝。

　　这要怎么办？
　　那个曹春秋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都已经不想在对他怎么着了，他还想怎样？

　　凌晨四点二十七，谭谨给自己好友冯涛打电话。

　　电话另一端的人一开口，语气就冲得很，任谁在这个阴间时间被从美梦中吵醒都会一肚子火气。
　　“谁啊，这有什么事情不能白天讲哈？”

　　“老冯，是我老谭。”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怎么了老谭？什么急事需要我帮忙你直说。”

　　谭谨好似找到主心骨。
　　“老友啊，我做噩梦了。”

　　“……”
　　电话被直接挂断。

　　“喂，喂，”谭谨深情呼喊着。
　　回答他的只有“嘟——”的忙音。
　　再回拨，冯涛已经把手机关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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