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玉成云自卷舒

　　这一夜，我只要一闭眼，张彦那透着温暖和怜惜的眸子就出现在眼前，让我心底泛起一股又酸又甜又有些儿苦的味道来。

　　早先在如意楼时，刘四妈曾经给我们这些挂牌接客的姑娘授过一次课，我虽深恨那时的经历，可对那次授课中刘四妈所说的一句话却仍是记忆深刻。

　　“有句话说得好，叫做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你们还别嫌这话难听，这可是你们在这一行里立身活命的良言。我们这些人在达官贵人们的眼里也就是个玩意儿，甚或还不如一个玩意儿。你们出去见客，别一听见那些个甜言蜜语就昏了头，信以为真，人家那是哄着你玩儿呢。男人的情情爱爱是最当不得真的，你们若不听我的，想要跟恩客搞什么真情真爱，到时候碰了壁可别怪妈妈我没提醒过你们。”

　　记得当时听见刘四妈这番“高论”时，我面上虽不敢透出什么，心里可是对她嗤之以鼻得很，后来见的人多了，这才明白了话中深意。

　　现在，我虽离了那腌臜之地，可身份又是样这不尴不尬的，更没有心力往男女之情那方面去打算了。本想就这样清清静静的一个人过下去，没成想又遇上了张彦，我对他虽没有以前那种朦胧向往的情愫了，可看他今晚的表现，以后恐怕还有得缠呢？

　　“唉，烦死了！”我将棉被扯到头上，蒙着脸低喊出声。纠结了半夜，却仍是理不出半点儿头绪，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算了，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最不济，我还能逃呢。”最后，我终是用这种近乎无赖的想法安慰了自己，这才勉强睡去。

　　第二天一早，福伯便找我过去，问我昨日在孙员外家情况如何，我一一如实向他说了，当他听说豆儿在孙家酒宴上声称自己便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时也不由得目瞪口呆，“这丫头当真胡闹！”

　　皱眉思索半晌后，福伯又说道：“萧小姐此举虽说胡闹，可也解了你的燃眉之急，只是孙员外和萧家公子那里你需得好好安抚善后才行，这两人不论哪一个我们都不好得罪。”

　　我点头称是，待回了房，便立即写了一封拜帖着人送给萧栖辰，又开箱拿了些钱，到街上药店里挑了些上好山参，亲自给孙员外家送去赔礼。

　　本以为到了孙家，即便不挨骂，也指定要吃几个白眼的，谁知那孙员外却和气地很，见了我送的山参，连称“客气”，又留茶又留饭，我推辞不过，只得领了。席间，孙员外再没问一句我是否婚配的话语，倒是拐弯抹角的打听我与张彦的关系，我飒然惊觉，连忙混编一通，好在孙员外并不敢深问，我才得勉强蒙混过去。

　　从孙家出来，我回到铺子里换件衣裳，便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楼外楼，包下一间精致雅间，拣最贵的酒菜订了一桌席面，专候萧栖辰来赴宴。

　　天擦黑的时候，萧栖辰来了，他见我没带从人，只身一人在楼前迎候，便也命跟来的人在楼下休息，自己一人跟我上楼进了雅间。

　　说实话，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人，可这个萧栖辰却是我觉得最难应付的。每次站在他面前时，若他面上带笑，我便会被他的笑容恍了心神，若是他冷着脸，我又会觉得冷风扑面，如坐针毡。私底下我也很为自己的行为汗颜，觉得自己颇有孔老夫子所说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的气质。

　　这一次，萧栖辰脸上的表情可以用“黑云压城城欲摧”来形容了。我坐在他身边，趁小二上菜的空儿跟他寒暄了几句，他却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惹得小二哥抿嘴偷笑。我尴尬不已，眼看小二上完菜要出去了，我连忙跟出去，让他给萧栖辰的随从们也上一桌酒菜，又交代他没听见传唤不可让人进来打扰，这才悻悻地掩门回到桌边坐下。

　　萧栖辰已经自斟了一杯酒，我连忙拿起酒壶把面前酒杯倒满，双手捧着赔笑道：“吕云敬萧大人一杯。”

　　萧栖辰半掀眼皮，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自端了酒杯放到唇边轻抿一口，这才开口道：“云姑娘今日请萧某到此只是为了饮酒么？”

　　我暗自咬咬牙，将杯中酒浆一饮而尽，放下杯子便起身深深一揖。

　　萧栖辰见我如此，只挑挑眉，却仍不言语，拿着酒杯又饮一口。

　　我躬着身，闷声道：“昨日小人陪萧小姐出门游玩时，不慎与人冲突，致使小姐与人起了争执，此事皆是因我而起，还请大人勿要……”

　　不等我将话说完，萧栖辰忽的伸出一只手，在我肘间一托一送，我便跌坐在了座椅上，后半句话也吓得咽回了肚子里。

　　见我似是吓得呆住了，萧栖辰面上有些忍俊不禁，随即又轻咳一声，肃容道：“此事你不必再说了，我的妹子我知道，这事一定是她闹出来的，我只是奇怪，你何时与张浚将军府上的小将军认识的？”

　　我心下愕然，这人怎么知道的？似是知道我心中所想，萧栖辰盯着我的眼睛道：“昨日豆儿让她的丫鬟暗地里护送你回去，却见你与那张小将军相携而去，夜半才回。”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不自在，只得侧过脸去，小声道：“大人问这做什么？”

　　萧栖辰却有些不依不饶，“哦？说不得么？”

　　眼见得萧栖辰眼神灼灼，看得我面皮几乎要烧着了，可心里却觉得越来越冷。豆儿是除玉儿外我最喜爱的女子了，她率真跳脱的性子虽然常常让人头痛，却同时也让人羡慕，使我不自觉的想要亲近她，也使我时时的自卑。

　　当日逃难路上初次遇见萧栖辰时，他便是在被张彦追捕，后来张彦到前线去协办防务，说不准也与他打过交道，此时若我说不出如何与张彦相识的，以萧栖辰金朝使臣的身份，他必定会起疑心。可是若要说清我与张浚的关系，便势必要将我以前的经历和盘托出，如此以来，以他的身份，定不会再让豆儿与我来往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又酸又涩，牙关似乎有千斤重，怎么也张不开嘴。

　　见我迟迟不开口，萧栖辰冷下脸来，放下酒杯掸掸袖口，冷然道：“云姑娘既然不愿说，那萧某也不便多留了。”说罢，便作势起身要走。

　　我一横心，站起身挡在他面前，低头道：“大人，吕云当日在逃难途中，曾被奸人所害，卖入了烟花巷中，后机缘巧合，识得了张小将军，却也并无深交。”

　　“什么？你曾被卖到那种地方去？”萧栖辰脸上震惊和不置信的神色着实有些伤人，我又是羞窘又是无措，不觉退开一步， “是，小人先前没有说实话，还请萧大人恕罪。”

　　许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萧栖辰缓缓坐回椅上，放柔了声调问道：“既如此，当日你为何不对我说实话？”

　　我埋头掩住眼中泪意，“实因此事甚不光彩，小女子不欲为人所知，故此未对大人和小姐说实话，还请大人恕罪。”

　　“你先坐下吧！”萧栖辰伸手在我腕上虚扶一下，我忙侧头用袖子将睫上泪珠拭去，这才重新在椅上坐下。

　　“我并不是有心要打听你的过往，刚才若有得罪之处，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似乎是在斟酌着该怎么说，萧栖辰这句话说得极慢。

　　我讶异地抬头看着他，这人是在道歉么？

　　似乎是被我看得有些尴尬了，萧栖辰有些不自然地侧过头，握拳在唇边轻咳一声，这才又低声说道：“还有一件事，当年你我初次相见时的情形，还请云姑娘万勿在张小将军面前提起，好么？”

　　我连忙答应：“小人不会说的，请大人放心。”

　　听了我这话，萧栖辰抬头极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转过脸去，“在我面前，你不必自称小人。”

　　我默然，这人的心思真是七窍玲珑，我竟不知道他话中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了。

　　又饮两杯酒，萧栖辰便起身告辞，我忙亦步亦趋地将他送至门口，直到他骑马的身影拐过巷口看不见了，我这才松口气，全身竟如脱力了一般，连腿也迈不动了。

　　回到陶府，我也没精神洗漱，只草草抹把脸便合衣躺到床上，脑子里走马灯一般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现在，孙员外那边有张彦镇着，是不会再为难我了；萧栖辰这边我们互有把柄捏在手上，暂时也不会有事；只是张彦……他的态度最让人头疼。思来想去，我又烙饼一样在床上折腾到后半夜才朦胧睡去。

　　从第二日开始，我将铺子里的生意托付给陶信，自己则专心留在陶府给福伯帮忙，再不迈出府门一步，以免再生事端。

　　好不容易熬到十九日，陶沅终于带着严蕊回来了。我本想将这三个月间发生的种种事情跟他说说，请他帮我拿个主意，却在看到他疲累不堪的面容时打消了主意，只随意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后便告辞离开，留他与严蕊好生休养。

　　此次随着陶沅一起回来的还有严蕊的寡母和随身伺候的几个婆子。因我前后照应着给她们安排食宿，倒是很快就熟悉了。只是那几个婆子眼睛利得很，也不知我哪里露出了破绽，几日后我路过她们房外时竟听见几个人聚在一起嘀咕，道是我男不男，女不女的，不知是不是精怪。

　　听了这话我简直哭笑不得，又怕她们再传出更难听的来，只得禀过福伯，仍旧搬到府外居住，每日只白天到陶府来帮福伯理事，也不再踏足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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