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考试过后，就是那叫人期待已久的圣诞舞会。

　　学校各种社团活动向来都为学子所热中，跑社团几乎比上课更重要，更何况是圣舞会这种联校举办的大型活动，听说今年的响应很热烈。

　　唐雅负责公关联系，所以考试的时候也忙得要跑出去联络打点一切事宜。

　　虽然这不过是学校的舞会，但自有不少人会认真看待，比如喜欢凑热闹的湘云。

　　她硬拉了我去陪她买衣服，看她兴奋又热烈的模样，还以她要去觑见某国国王。

　　挑了很久，她才看中一袭酒红色的裙子，张扬的颜色很衬配合她的心情，她说她就是需要这种让人心醉的颜色。就算不能艳冠群芳也要叫人眼前一亮，留下印象。

　　真的只要留下印象就可以？我告诉她，在舞会上大跳脱衣舞也有这种效果，万人瞩目，而且让人难以忘怀。

　　她挑了袭紫红的裙子在我身上比着，说这颜色很衬我，紫红这样娇媚的颜色真衬我吗？我很怀疑。

　　她说妳就是需要这种颜色来衬托。

　　拜托，她真可无尽的似是疑非的歪理。

　　对这颜色，我抱着观望态度。好看的确是好看，但我舍不得买下这种不常穿的礼服，我瞄到裙子上的价钱牌，暗暗咋舌。实在不必要为一个圣诞舞会斥资钜额。

　　投资！湘云凝重地一再告诉我，这是投资。

　　有什么回报？我明知故问。

　　她笑得狡黠，万二分的邪恶。回报嘛……

　　希望妳没投资失误吧。我作担忧状。被她狠狠地捏了好几把，警告我不许乱说话。

　　摄于她的淫威之下的我立即说些会让她秦大小姐心花怒放的话来，就是什么她的投资绝对会有极高的回报，那一晚绝对会是最美丽的、她绝对会得偿所意。

　　绝对？那真是天知道了。不过这么好听的话，多听也无妨，大不了就以为那绝对是绝对而已。自己相信就可以了。

　　最后，我没有买下那袭紫红的裙子。

　　其实何必舍远求近呢？这种衣服最好就是跟我妈借。她故意翻出桃红的给我，我看了眼睛就痛，坚持不是黑色绝不会要，怕她继续拿出七彩缤纷的颜色来涂毒我的眼眼。妈说我没眼光。

　　孩提时还没懂性的那段日子，妈最喜欢亲手做衣服给我，小小的衣衫裙子都缝上美丽的花边，粉红鹅黄嫩绿，梦一般的颜色，妈有时候爱翻出陈年照片，安慰地说我也曾经缤纷过。我说就是因为小时候穿太多颜色了，长大了就不爱。

　　看着照片中圆滚滚的呆相，穿著公主似的衣服，更觉好笑，可惜，就是没了几个月大那时候的照片，现有的照片都是从我两岁开始。妈说以前发生过火警，连照片都烧干净。满可惜的，像是缺了那时候的回忆。

　　我还记得小时候穿上妈给我做的衣服，都会招惹来大家艳羡的目光。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我只爱清淡的颜色？其实不太清楚，慢慢的，衣柜中黑白灰的颜色占多数。

　　很快就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的晚上。

　　“七月，妳弄好了没有？”唐雅穿著高跟鞋走进厨房来，叩叩叩的声音煞是清脆。

　　“快了。”我小心翼翼地在巴掌大的巧克力蛋糕上洒上我喜爱的巧克力碎块。

　　“很漂亮。”她凑近过来，赞道。

　　我笑了笑，自己也很满意。

　　“妳怎么还没有换衣服?!”她看见我还穿著家居服与围裙，连连摇头。

　　“妳别管我了，妳快下去，季云庭在等妳。”我挥手赶她走。抬头看见她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为她的美丽喝了声采，手臂挽着这样的可人儿，怎不叫天下男子妒忌得咬牙齿？

　　“那我先走，到时见。”她拨了拨头发，妩媚动人。

　　我把蛋糕放进纸盒中，用丝带小心把它缚好，然后才去换衣服。

　　衣服是我坚持的黑色，长度及膝，裙脚略呈现不规则的剪裁，走动间似流水，没有再多的装饰，裙子莫名的柔软，贴在身上很舒服。

　　我站在全身镜前，原本想把头发盘到脑后，想看起来优雅一点，但我手拙，怎么都弄不好，反而把头发弄得像个疯婆子似的，摇了摇头，只得梳了几下作罢。

　　没敢穿上四吋高跟鞋来彰显婀娜，怕跌下难看，反正我已经够高了，所以妈帮我配了双深灰色绒面两吋高的鞋。

　　拿着蛋糕盒，我下楼招了出租车。今年的圣诞舞会在Ｃ大举行，是因为Ｃ大偌大的礼堂可以容纳最多人。

　　站在校门口，我加快了步伐走进去，小心地稳着手中蛋糕盒子。轻快的脚步就像我的心，正期待着。

　　舞会才刚开始半个小时，大家陆陆续续到来，暂时还不算多人，场中多的是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聊天，节日的气氛还未渗出。

　　这样拿着个蛋糕盒的模样实在很蠢，不过，我低头望着它，却禁不住上扬的唇角泛出的笑痕。想着该要作么放好这个蛋糕的时候，有人走过来唤住我。

　　“同学，妳忘了戴面具。”她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可爱的面具。

　　啊！我倒是忘了这回事。

　　“不要紧，我们早已预备了很多给没有准备的同学挑选。”她带我去礼堂入口处旁，让我在桌面上众多不同款式的面具中挑选喜欢的，看得眼花缭乱，随意挑了个黑色的，镶着些假的水晶彩钻，在灯光下闪出彩虹的颜色，流光四溢，煞是好看。

　　“对不起，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暂时寄放这个蛋糕？”

　　“没问题，我帮妳把蛋糕放在学校的雪柜里，妳要拿回去的话跟我说一声就可以了。”她接过蛋糕，点头答应。

　　“谢谢你。”

　　虽然面具很耀目，看起来是有点夸张，但当我抬头看到大家戴着各种形形式式的面具，要多夸张有多夸张时、又觉得没什么不妥，反正是闹着玩，谁又知道这面具后的人是凌七月？

　　就疯这一晚又何妨？

　　把面具覆在脸上，然后走进礼堂。

　　礼堂内的气氛跟外边很不一样，礼堂中央的天花上吊着闪亮的水晶灯，四周的布置都显得很有心思，感觉就像是个盛宴的舞会。

　　不想让赵希圣知道我做了蛋糕，所以我没有让他来接我，大家约好了在Ｃ大的礼堂见面。

　　我走马看花的绕着人家的礼堂走了一圈，没见到赵希圣的身影，猛地失笑，发觉自己太笨，戴着个面具还可以认出谁来。我拿出手机想要拨给他的时候，他先一步拨通我的手机。

　　我走到一角。

　　“七月，妳到了吗？”

　　“到了，你在哪里？”为什么他那边会这么静？

　　“对不起，我要晚一点才可以来。”

　　“不要紧。”我轻快地说。

　　我把手机放回手袋中。

　　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大部份参加者的衣着都切合今晚的主题，果真穿戴得像去舞会似的。光看女孩子的衣饰就已有叹为观止之感，但相对的，想要在这场合让人眼前一亮，谈何容易。

　　“七月。”唐雅轻拍我的肩。

　　回头，我忍不住惊讶，“妳倒是把我认出来。”

　　她笑，“怎么可能，我只是认出妳的衣服。”

　　戴着面具，再美丽的一张脸也掩盖起来，到底，还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人眼前一亮？

　　“赵希圣呢？”

　　“他说有事，会晚一点才来。”

　　这时候，灯光被调得昏暗，悠扬的钢琴声扬起，其声琤琤宛若溪水击石，隐然有种令人心痒想要跳舞的感觉。

　　大家纷纷退后退开，空出礼堂中央的位置来，由Ｃ大会长开舞。

　　唐雅拉着我走上前同看。

　　在水晶亮闪亮的映照下，他们滑出流丽的舞步，这一刻我顿觉心醉神迷。当然，他们不是什么社交舞高手，可以看得出他们的舞步间有错误，但又何妨？

　　季云庭走过来跟唐雅比了个邀舞的手势，唐雅欣然一笑，把纤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众人立即寻觅舞伴，在音乐的催动下，半明昏影的魅惑里，酝酿让人心悸沉醉的情调。我退到一角，静静地看着一对又一对翩翩舞动的俪影。

　　那萦绕的琴音弥漫在礼堂的每个角落，滑荡出细致而感情的曲调，我心里奇异地感受那种悸动，忍不住引颈张望，才发觉礼台上有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有个穿黑色礼服的男子正在专心弹奏。原本以为音乐是放带子的，没料到真的请了人来现场弹奏。我踮高脚想看得再清楚一点，但距离太远，舞动的身影又炫了我的眼。

　　环境、灯光、琴音、倩影，真令人无法自拔。

　　“呃……可以请妳跳舞吗？”身边突然有把巴巴结结的声音，我转过头，看见一张戴着面具的脸，声音是陌生的。

　　我笑了笑摇头，婉转地拒绝。

　　戴了面具就是有这种好处，不怕尴尬，被拒绝的与拒绝人的都可以很安心。

　　我到后边拿了杯香槟，找了个座位。心思早已飘到万里之外，我低下头来藏住那禁不住泛出的笑意。

　　顾盼之际，竟认出湘云来，那个穿酒红色衣裙，在男生间穿稄如花蝴蝶的就是她，大胆而热情的举止令男生着迷，这样的场合正正是她绽放光华的最佳舞台。

　　“怎么不跳舞？”背后突然传季云庭的声音。

　　我只是礼貌的笑了笑。

　　“他没来吗？”他看了四周，坐在我身边。

　　“还没来。”我托着下巴，饱览众生的美丽。

　　“那赏脸跟我跳支舞吗？”

　　“我不会跳。”啜饮着香槟，我还是淡笑。

　　“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什么正式的舞会，难道妳想干坐在这儿一整晚吗？”他挑亮了眉，语气是故意的挑衅。

　　我看了他一眼。从小我就不是冲动之人，亦绝少有意气之争，所以我对挑衅没感觉。我没理会他的问题，径自问：“雅呢？”

　　他下巴一抬，“就是戴着面具，她也叫众生颠倒。”口气满酸的。

　　当然，但她只喜欢你。

　　唐雅跳了一支舞后回来，看见我动也不动活像安坐整晚的模样，不禁发笑，“七月，妳看妳，就只有妳坐得这么悠然。别呆在这里，妳也去玩，说不定赵希圣现在正赶过来。”说罢她把我推出去，要季云庭邀我去跳舞。

　　逼不得已的，我只得跟季云庭出去跳支舞。

　　其实我真的不介意就这样继续坐下去的，虽然进来之前跟自己说过要疯一晚的，但，我本来就不是那种人，又怎么疯得起来。

　　当然，看在旁人眼中，这个女生真的很可怜，一整晚都呆坐在那儿没被邀请过，真个凄凉复凄凉。

　　嗯……其实我倒是不怎么介意。

　　“妳好象很不愿意跟我跳舞。”季云庭松松地环着我。

　　“我跳得不好，总会忘了舞步。”我答非所问。

　　“不要紧，妳跟着我跳就可以了。”我感觉到他环在我腰上的手收紧了一点，我下意识挺直了腰身，始终维持着某种距离，更甚，带点抗拒的意味。

　　“其实我不怎么喜欢跳舞。”我说。目光不由自主飘到礼台上，流泻的音乐洋溢着欢乐，带动了气氛。我笑了笑，暗忖着若果可以换过舞伴该有多好。

　　跳舞，我喜欢跟我有共识的人进行，这需要一点心灵的契合。总觉得二人共舞的同时是在进行交流，需要用上一点心。

　　“为什么老是望向那边？”他发现我的脖子始终歪向那一边，目光没与他相接。

　　“那人弹得很好。”我不是学音乐的，但连我这种门外汉也觉得他的琴音可以弹进心坎，起码，我愿意多听一点，这或许是有点心灵的契合吧。

　　“当然，他都几乎要到维也纳学音乐的。”他失笑，言词间似乎跟演奏者很相熟。

　　“他是谁？”我好奇。

　　“妳想知道？”他忽尔一笑，有几分刁难。

　　我闭嘴没说下去。我只是好奇而已，不是非要知道不可，对我来说那是谁也不重要。

　　一曲既毕，我往后退了步离开他的掌握。

　　拿了杯香槟，我走了出去透透气。

　　越夜越多人，不跳舞的就在搭讪聊天，一派的热闹欢乐，走到那里都躲不过漫天渗透的欢笑。

　　那一张张闪亮的面具看得我头昏目眩，我在人群中穿过，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可以躲开人声沸闹的角落，就在后边的小院子。

　　校园的角落都安装了扩音器，把礼堂中悠扬的音乐传送到老远。只是这儿偏远了，但琴声仍隐约可闻。

　　我坐在小院子的长椅上，伸手掀开面具，啜饮着香槟，嘴里跟着琴音轻哼，哼得荒唐走板，一塌胡涂。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我低头想看表，哑然失笑，竟然忘了自己是从不戴手表的。

　　蓦地有一只手打横伸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我吓了一跳，杯子脱手落下，啪啦的碎了一地，惊破夜静无声更显得突兀。我下意识退了几步要甩开对方的手。

　　“赏脸跳支舞吗？”低沉的男声响起。

　　我没来得及响应，他已经环着我。语气虽彬彬有礼，但姿态强硬得根本不像在邀请。

　　我紧紧地皱眉，三分不悦。想要站着不动让他知难而退的，委实不喜欢这样跟强逼无疑的举动，但他环在我腰上的手一使劲，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移动。

　　“我……”我开口要拒绝。

　　他低沉的声音在夜静中吞灭了我的拒绝，“不可以。”

　　我一愣，不可以什么？

　　“妳想说妳不想跳舞是吗？不可以这三个字，是我的答案。”他居然好整以暇地解释。

　　我翻了个白眼，有点气结。

　　“请问妳的眼神在骂我吗？”他问得好有礼。

　　“不，我在思考。”我咕哝。

　　“未知道还需要思考什么？”

　　“我在思考，我要不要答应你的邀舞。”他很高，我抬眸忍不住还是瞪了他一眼。

　　他咧嘴一笑。

　　“那，妳思考的结果如何？愿意答应我的邀舞吗”他手一带，我轻快地旋了一圈。

　　我没答，侧耳细听那隐约的琴音，浪漫热情，曲风华丽绚烂，教人欢愉舒畅。

　　“这是韦伯的邀舞。”

　　我看了他一眼。

　　他戴着面具，我看不见他的模样，但可以看见他的目光，纵使他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但眼内幽然，有几分心不在焉，也许，我也有几分心不在焉吧。

　　这样不说话，反而舒服。

　　我的目光低垂。莫名其妙的，我有叹息的冲动。

　　“这是韦伯写给妻子的生日礼物，描写在舞会上，一位绅士邀请个害羞的淑女跳舞，被小姐拒绝了，”他低声说着关于琴曲的故事，平淡的声音自有种令人侧耳细听的力量。“最后这位小姐被他诚恳的态度打动，与他共舞。”

　　感到他的手指轻柔地撩拨着我的留海，我飞快地偏过头，不悦地抬眸瞪着他，不喜欢无端端被人触碰。

　　他的目光对上我，笑了笑。

　　我停下来，双手轻轻推开他的臂，但他没动分毫，猛地收紧了臂弯，我卒不及防，往前跌了去。

　　他的唇贴在我的额角，那道疤痕上。

　　我一惊，想要甩开他的时候，却听到他低沉温和的声音。

　　“快日快乐，七月。”

　　我呆住，真真正正被吓着。

　　他已经放开我，礼貌地微敛，退出了我的视线，与黑夜融成一色。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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