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云欲燃

　　西天的云霞正艳，将海水晕染作绯红。

　　灼烈如同燃烧的海面之上，无数小舟从四处划来，自动排成齐整的数列，各自延伸向泊位上停靠的大小船只。

　　上方木板一铺，便是简易的浮桥。

　　而那木板也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货色，而是涂抹了桐油来防水的优质柚木，露在水上的部分还刷着昂贵的朱漆。

　　这一波炫富，看得姚彤啧啧称奇。

　　“单单是这些柚木就不便宜了吧！一般的人，都只舍得拿来它做甲板和龙骨。”她发自内心地感慨，“这诡市之主还真是财大气粗。”

　　白清安狭长的眸子一眯，眼波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都勾了去：“这就感叹不已了？”

　　“怎么啦？”姚彤疑惑地眨了眨眼：“难道有哪里不对？”

　　白清安并不接话，只是徐缓地摇起那一柄折扇，惹得东陵玉的坠子微微晃荡：“小美人儿，吃好了么？”

　　“当然！”姚彤当即搁下筷子，“我们马上出发吧！”

　　待到姚彤真正踏上通往诡市的浮桥上，她才明白，传闻里为何会说这里保留有大量的法术。

　　因为在这个地方，法术不仅仅是被以纸笔记录下来的墨迹，反而如同百年之前一样的鲜活――

　　哪怕是被脚底所踩踏的木板上面，也镌刻着海浪状的繁复符文，纵使夜间掀起惊涛骇浪，这繁复的纹路能让浮桥上的行人如履平地。

　　桥的两侧围了朱漆栏杆，上方千灯高悬。

　　那灯烛的金光瑰丽耀目，随着长龙似的浮桥一路蜿蜒进海中，照彻长夜，将深邃的海面也辉映得流光溢彩。

　　姚彤正迫不及待地举步要往诡市里走去，却被白清安叫住了。

　　“小美人儿，拿好这个。”

　　白清安将一物递给姚彤，素白的衣袂在海风中翻飞，其上光华流转如水。

　　姚彤伸手接过那东西一看，发现他递来的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乌黑珠子，里面似有一团墨色的雾气正氤氲缭绕。

　　“这是什么？”

　　那颗小珠脆弱无比，姚彤几乎不敢使劲，只得将其捧在手心。

　　“任何人皆能使用的‘改颜珠’，内含法术，可改变他人眼中自己的容貌，用于隐藏身份。”

　　白清安指尖发力，将珠子的外层捏破。

　　霎时间，浓墨一般的雾岚肆意涌出，转瞬便已把他包裹在内。然而，待到雾气褪去之时，姚彤却未发现他有丝毫不同。

　　她一头雾水：“你为什么还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白清安解释道：“小美人儿，‘改颜珠’虽然能够改变自己在不同人眼中的影像，但它的作用有时也会受限。”

　　“那么，什么情况下才会这样？”姚彤忙不迭地问。

　　“它仅会对特定的人失效。”白清安轻摇折扇：“而无法被此物蒙蔽的人，定然已对这‘改颜珠’的使用者印象极深。”

　　“原来如此。”姚彤的疑惑顿解。

　　然而，白清安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深了。

　　姚彤单是望着那弧笑纹，便不觉间联想起了遍洒河山的无边月色。

　　他略微低头，贴近姚彤的耳畔低声呓语：“所以，白某可否因此认为，小美人儿对我的印象极深呢？”

　　姚彤：“……”

　　任凭是谁，只要曾经见过他的那张俊脸，都会感到难以忘怀的，好吗？

　　从这一刻开始，姚彤突然对“改颜珠”的作用产生了深深的不信任感。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在迟疑了片刻之后，捏破了这颗珠子透薄的外层，任那团被释放而出的浓雾隐没了自己的身形。

　　“我们首先要去哪里？”姚彤岔开话题。

　　“鉴宝号。”白清安抬起折扇，遥遥一指，“全诡市经验最为丰富的鉴定师庄振贵，就在那里。”

　　.

　　由于诡市位于海中，因此所有铺面都是以船只充当的。

　　鉴宝号便是其中的一艘。

　　沿着这艘船放下的舷梯拾级而上，两人双脚便踏上了平坦却显然已有些年头的甲板。

　　近在他们眼前的，就是庄鉴定师所在的船舱。

　　舱房外的架子上，摆满了送来鉴定的珍宝古玩。而一个小学徒正站在旁边，遵照客人的吩咐擦拭保养着这些价值不菲的物件。

　　见到白清安和姚彤前来，小学徒连忙跑了过来：

　　“你们是要来找我师父鉴定东西的吗？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性情也古怪得很，还望二位能多多担待……”

　　他的话还没说完，舱房里就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臭小子，别给我在外面嘀嘀咕咕的！当心我撕了你的嘴！”

　　遭了这厉声呵斥，小学徒登时被吓得缩起了脖子，战战兢兢地低下头，继续去做自己手头上的活了。

　　“两位要是有东西想鉴定，就赶紧进来！”

　　庄振贵催促道：“要是不鉴定，就快滚，别磨磨唧唧的！我这个老头子的脾气大，可等不起人！”

　　那学徒说得没错，他的性情确实怪异。

　　姚彤从前见过的商家都是对人笑脸相迎，而像这样恨不得把客人撵出门去的，他还是头一个。

　　“劳您稍等，我们这就进去。”

　　白清安并没有因为庄振贵恶劣的态度而反感。他抬手轻轻叩门，在得到允许后，便带着姚彤走进了舱房之中。

　　房间内一片幽暗，四下里灯烛俱无。

　　唯有舱房的顶端镶嵌着的数十颗的夜明珠，漫天繁星一般，散发着幽微的冷光，聊以照明。

　　借着那熹微的柔光，姚彤终于得见庄振贵的面目――

　　坐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位老者。

　　他颌下蓄着一缕山羊胡子，苍颜白发，却目光锐利。那生满老茧的十指虽然干瘦有如枯朽枝柯，但仍旧灵巧如初。

　　“说说吧，你们是要来鉴定什么？”

　　白清安却不接话，只从袖中缓缓地取出了那枚灵石碎片。

　　“区区一个碎片而已？不看！”庄振贵眼底闪过一丝轻蔑：“就算是整块上等的灵石，我这个老头子也见过不下百千了。”

　　只瞧了一眼，他便要将那灵石碎片递还。

　　白清安自然不肯接，浅笑道：“庄鉴定师切莫早下定论。至少，也请等看过之后，再做决断。”

　　“也好，让你们死了这个心。”

　　庄振贵冷哼一声，在舱房的桌前坐下，并将墙壁上遮掩的厚实黑布掀起――

　　一颗足有鹅卵大小的夜明珠霎时显露在外，圆润光洁，明如皎月，直照得满室清光耀目。

　　怪不得这个舱房里不置烛火！

　　庄振贵拈起灵石碎片，将其对着光仔细观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原本的轻视不见踪影，而浑浊的一双老眼则亮得惊人。

　　“不可思议，简直是不可思议……”他对着碎片自言自语。

　　姚彤忍不住启唇发问：“庄鉴定师，是看出什么了吗？”

　　然而，庄振贵的面色却是一变。

　　他仿佛已经打定了主意，迟迟不肯告诉他们结果，反而故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我头有些晕，先去甲板上透口气。”

　　话音未落，庄振贵便起身走出舱房，摆明了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机。

　　.

　　“师父，您又头晕了？”

　　那小学徒一见庄振贵出了舱房，连忙迎上前去。

　　“哼，这你也信？”庄振贵扭头瞪了他一眼：“我老头子的身子骨可硬朗着呢！”

　　小学徒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那您怎么从里面出来了？别是您要价太高，价钱谈不拢吧？”

　　“呸，以我的鉴定水准，开再高的价都是天经地义！”

　　想到来的那两名客人还在舱房里，庄振贵不由得压低了嗓音：“半个多月前，你我师徒听到的那个传闻，看来也不全是谣言。”

　　小学徒全身一哆嗦：“师父，您是说……”

　　庄振贵骤然板起脸，打断了他：“那两人还在，别说出口！”他警惕地停顿了片刻，“我在这拖着他们，你应该知道该去找谁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往旁边的船望去。

　　那艘大船的造价显然极高，船上建起的琼楼鎏金镶玉，无比煊赫奢华。登楼远眺，诡市的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诡市的主人齐舜，就在那里。

　　这个诡市的拥有者据说长生不死，手段非常。那见惯了骇浪惊涛的一双眼瞳，据说能够穿透皮囊而窥见人心。

　　对他而言，要想处理这两个人，一定是易如反掌的。

　　.

　　当庄振贵重新回到舱房的时候，他周身竟是多了一种慷慨就义的悲壮感。

　　无论白清安和姚彤开出多高的价钱，他都跟个锯嘴葫芦似的，死活不肯说出鉴定的结果。

　　甚至，庄振贵还不打算将那枚灵石碎片还回去。

　　白清安估摸着，他只怕是对他们有所误会了。

　　“仅凭我的一面之辞，庄鉴定师兴许难以相信我们二人的清白。”他辩解道，“但此碎片事关重大，还望您尽快将其归还。”

　　听到这话，庄振贵却把灵石碎片攥得更紧了些。

　　见他这一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模样，姚彤就知道基本没戏了。

　　“他之所以不还灵石碎片，无非就是想要拖延时间。”显然，她并不希望多生事端，“我们赶紧离开，别再跟他废话了！”

　　姚彤心生焦急，一把拽起白清安的袖子，就要拉他离开。

　　不料，庄振贵竟抢先堵在了门前。

　　他昂起头颅，摆出拼死相搏的架势：“今儿个，我老头子就实话跟你们说了吧！再过一会儿，这诡市的主人就该来跟你们清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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