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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同羌人无路归
一听不是明珠的师父,王闸松口气,这才踏入屋子,大大咧咧连门都不关。他先环视一圈昏暗的堂中,内里空无一人,鲤鱼灯火透过窗户映入,被分割成块块方正的光影,依次排开,卫兵般交相映照着屋内。
光影之下,能勉强看见十几张方桌上的残羹冷炙都尚未来得及收拾,什么凳子、碗筷、碟子…斜得斜,倒得倒,狼藉一片,甚至有不少物什碎在地上。当真是大醉梦醒,好一场喧哗热闹,归于白茫茫雪地般的寂静无声。
“这儿难得安静,我还挺不习惯。”更夫口无遮拦,见明珠抬头看他,赶紧绷住嘴角收敛笑意,故作深沉严肃道:“夜问逝者安,问道爷安。我呢,是本城的更夫,王闸,大王小王的王,鬼王阎王的王,奈河闸口的闸,力挽狂澜的闸。”
“问王公子安,在下道号明珠…你好像已经知道了?”明珠声音低低的,恭敬谦逊地回礼,即使心情如此失落,也不忘耿直提醒:“公子,力挽狂澜里没有‘闸’字。”
“呃…是哈。”王闸挠挠头,想‘哈哈’笑又觉得不正经,忙拿着梆子指指四周,干咳几声清清喉咙,调转话头:“明珠道长,依这堂内的样子来看,我推断,凶杀发生得一定非常突然,非常惨烈,酒客们才会吓得一哄而逃。”
“不是…”
没等明珠说完,王闸觉得自己的话根本站不住脚,终于没忍住,原形毕露‘噗嗤’乐出声。迎着明珠困惑的眼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哈…可别听我瞎说。这是哪,这是酆都鬼城啊,死人见得少吗?活人才稀罕,吓成这样,不至于。”
他这一笑,逗得低沉的明珠也发自内心想笑。人之死生乃是大事,这人怎忒看上去如此豁达?他自己是第一次见血没凉透的死人,加之今晚和师父走散,犹如浓郁乌云压在心头。此时,竟被驱散不少,云开月明,生出几分豁然开朗的感觉。也是,生之离散,死之逝去,种种皆成过往,眼下最重要的是赶快找到师父,这副失落像什么样子?让小师弟看到,只怕又要勾指刮脸皮,羞笑自己。
明珠想到小师弟,心中一暖,勾起嘴角,不由脱口而出:“枉我跟师父修痛快道,是我着相了。”
“啊?”
“多谢王公子。”小道士笑笑不多解释,垂眼,转而目带几分慈悲怜悯地看向逝者,接过刚刚的话头,“不是凶杀,他,是自戕。”
“自什么?”
明珠换个简单易懂的词:“自裁。”
不怎么认字的王闸微窘,挠挠头,“他是自己把自己捅死的?明…小道爷,你怎么知道?”
见明珠先指向死者右手紧握的那把匕首,短匕鲜血淋漓,仍不掩其锋锐尖利,继而指向死者脖颈间的伤处:“用的就是这把匕首。细瞧他的伤处,共有七刀伤痕,每一刀的位置都大不相同,只因人目不能视自身,索性胡乱一气捅下去。再者,从伤口的力道来看,有三刀极狠戾,而其余四刀明显能看出力道是越来越小,所以伤痕才会越来越浅。直至一丝力气不剩,这里的那一刀,不过堪堪划伤到皮肉。”
说着,眼前浮现出亡者自戕时惨烈的画面,血肉翻飞,不死不休,明珠于心不忍地叹口气,“验伤的方法,在下是从古书上得知。书中所记,自戕也有十几种方法,这般…最痛,也最不易成功。这位长者看起来是位体面安逸的富商,不知家中有没有亲人眷属,更不知所遇何事,竟能把人逼至如此境地。”
同他一起,看向滚刀肉般伤口的王闸,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脖子。又忍不住偷瞄明珠,心想果然是位好博学的小道爷,是位看过好多书的小道爷,这都能瞧出门道,说出道理。更夫忙接口:“怪不得酒客都吓跑了,我光听你说,都直想打哆嗦。这…不是凶杀,那也好办,你等等我啊,去后院找找店小二,给死者收个尸。”
明珠皱眉,开口劝他:“先报官府。”
王闸闻言嗤笑:“咱酆都哪有官府,倒是鬼娘娘坡半山腰有处乱坟岗。”说着,起身就要往后院走,一边扯些闲话宽慰明珠:“道爷,别瞧是乱坟岗,我小时候常跟我爹去,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什么爱晒月亮的宰相林叔啊,穿红裙打油伞的张大美人,还有日日找脑袋的老将军…别提多热闹。嘿,其实,都是无家无名的怨鬼,没有烧纸钱的亲戚,浑身上下更是穷得叮当响,连去鬼界安家的魂引都拿不出。一个个脾气怪得很,总爱变着法地吓我。我爹偏说,都是可怜人,谁还嫌弃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和气气地打声招呼就山上去了。坡顶桂花树下,是许久前便废弃不用的鬼王旧庙,逢年过节我们父子俩就要去庙里拜神仙…”
正说到兴头上,冷不丁,凭空一道清脆伶俐的声音打断更夫的话,吓得人立在原地:“王闸啊王闸,你瞎出什么馊主意,卢家的人能扔在乱坟岗吗?可别害我们二掌柜。”
明珠耳闻声音有几分耳熟,回身看向声音的来处,只见漆黑的柜台之后,探出一个毛茸茸且鬼鬼祟祟的脑袋瓜,凑巧是先前招待他和师父的那位店小二。店小二甫一出声,身旁又接二连三探出几个伙计的脑袋,嘁嘁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吵:“这是卢家胶州铺子的掌柜,腰间佩烛台元宝的羊脂玉坠子。”“打更的,已经有人给卢家报过信。”“小掌制逼死的人,魂魄都没有,谁敢收尸。”
闻言,明珠双睫半垂,视线扫过尸体的腰间,确实缀着块羊脂玉佩,探手去摸,温润细腻,拇指轻轻拂过玉佩表面,能感到细细雕琢了一对元宝样式的烛台,并台上香烛。且在元宝侧身,用大篆书阳刻出朴实大气的“胶”字和“卢”字。又闻言‘魂魄都没有’,小道士眉头微皱,轻轻放下玉佩,敏锐地回看那把沾满血迹的匕首。心中总觉得,匕首有几分古怪,在鲜血掩映下的刀身,不闪白光而是黑洞洞的。正准备拿来好好端详,耳边传来更夫舒口气后熟稔打趣的声音,“嚯,你们不当伙计,改当老鼠啦?不见人影只听出声,梆子锣都快吓掉了!”
说完,还知名知姓地跟伙计们挨个打招呼,“我在这,居然还躲着不出来,小心二掌柜生气哟。齐麦和齐牛呢,怎不见那两个泥腿子,今儿不当值啊?”
“你在这有什么用,掌柜在这,我们也就不用躲了。”苦笑着说出这句话,那位招待过明珠的店小二走上前,强打精神跟道爷问好:“问这位小道爷安,瞧您面生,来酆都是看景啊还是买符啊?唉,可惜今儿不巧,咱酒楼打烊了。”
“你…”明珠半张着嘴愣住,无暇再去管匕首,皱眉说:“你也不认识我?”
“小的——该认识您?”
“我和师父今晚就在那张桌子吃饭,两壶金玉酒、一盘酱牛肉还有些酱瓜小菜。请酒的公子姓贺,比我年龄小,矮一点,白白净净爱笑得很。”眼见自己越说,小二眼中迷茫的神色越甚,明珠没办法只得坦诚:“没付银子,我们就燃符逃…离开了。”
提到‘没付银子’,立刻引起店小二极大的兴趣,他眯起眼,认认真真、上上下下打量小道士良久,半晌后,先是遗憾地叹口气,方摇摇头,语气无比坚定地说:“您记错啦。是不是在旁边的茶馆?他们那酒可不叫金玉,那家店是酆都说书人百晓生开的,小声告诉您,是家黑店,银子逃就逃了吧。怎还不信我?咱家今晚那桌是…诶,瞧我这脑子,一时想不起那桌客人的模样。但绝对不会是您呀,且不说像您这么俊俏的小道爷,小的不会忘。更别提,谁有本事,能吃舍生忘死楼的白食?咱几个伙计都是二掌柜教导出来的,旁的不说,拿磨刀石磨出的招子,贼尖。”
明珠赶忙摇头,面露急切地说:“就是小二哥你,在下记得清楚。你还好心提醒我和师父,说金玉酒是二掌柜的方子,要慢慢喝,还告诫我们不能乱说话,否则被卢家的听见,会惹上麻烦。”
他这般锲而不舍,说的话更是有鼻子有眼,却更让店小二满心狐疑,毕竟少见有人上赶着要付银子,莫不是个疯道士?店小二忙朝身旁的王闸递眼色。
“呃…道爷,容我给他作证,这小子精明得很。既然他说没见过,就肯定没见过。我…我可不是说明珠你说谎啊,或许是记错了,就像在冰糖葫芦摊…”话说至此,猛然意识到差点抖搂出自己‘无意跟踪’明珠的事情,更夫忙止住噤声,咽咽口水,一副偷偷摸摸做过贼的样子。
明珠看也不看他,眼光始终落在店小二的脸上,蹙眉,继而缓缓问道:“你不记得…没见过我,那你记不记得,今晚发生过何事?”
王闸想看又不敢细看地偷瞄明珠,见对方并未注意自己。心中是既庆幸,又掺杂几分难以察觉的失落。一边随他说:“那个…就是…小二,你说死者是小掌制逼死的,这为什么啊?而且,左右跟你们不相干,何必鬼鬼祟祟躲起来。是不是有什么内情,谁不知道佘小掌制风流。比如,情杀…”
“夭寿啊你,王闸。不用打更,这么闲?”店小二瞪他一眼。朝其他围着的伙计招招手,示意他们干活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劳大家先把桌子收干净。”
待他们各自忙碌起来,这才视线在二人脸上逡巡一圈,略一思量,方蹲在明珠身旁,也叹口气,看向那具惨兮兮的尸身。沉声回忆道:“我怎么会忘!只是,今儿被吓得神动魂摇,记不真切罢了!光记得…记得小掌制不知何时来的,中间闲聊些什么,我是真得记不清,聊到最后,这商人自己说他背着卢老爷和掌事院,偷过不少账面上的银钱,记得小掌制笑着问他,这事要如何处置…结果,他二话没多说,掏出刀就抹了脖子!一下两下三下四下…打更的,你说说,这吓不吓人,我现在心还砰砰直跳。”
“不跳才完蛋呢。”王闸听着也心惊,但照旧用玩笑话安抚他,再问:“掌制院抓内贼,抓到掌事院的头上?还因此将一位掌柜逼死?从未听过这种事,带着证据来捉人?”
店小二摇头,一连说出三个‘不’字:“记不清。不知道是先有证据再来捉人,还是先来捉人,再碰上的证据。我不是说了吗?今晚被吓得迷迷糊糊,像…像…”
“像一场梦。”明珠有感而发。
“正是这个词儿!”店小二一拍大腿,“道爷读过书吧?看来脑子也没啥大毛病。唉,王闸,你问大家为什么躲,二掌柜与你亲近,我就实话跟你说。死人的事原归阎王老爷管,是不干我们的买卖。可齐麦和齐牛两兄弟,你认识的,凭白无故被小掌制那位冷脸大随从捉走啦,夭寿啊他…”店小二颇为忌惮,说到最后,声音压得极低:“你和道爷方进门,我们寻思两个伙计还不够,又来抓人,这才忙不迭躲起来。”
“什么,黑灯瞎火强抢民男?”王闸也沉下脸:“我不信,卢家老爷不是乱来的人。”
“但佘小掌制是啊!”店小二心有余悸,愁眉苦脸:“谁不知道他风流,是个没谱的,你说,是不是…唉!是不是小掌制的喜好变了…连…连带把的也不肯放过。”
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有这样的顾虑,脑海中浮现出齐麦兄弟黑黝黝淳朴憨厚的面庞,王闸被吓得倒呛一口口水,“咳咳…咳咳”得不停,一边摆手让他打住:“咳咳…你可别乱想,喜好再变,那也不可能谁都收,凤羽春苑是什么地方,门槛高着呢。百晓生前一阵不是新编了本风靡酆都的折子,明面是讲九重天,讲那白日是酆都唯一的客栈,晚上是主顾们的温柔…哦,那词儿叫温柔乡。停云夫人一曲能停云,水鸳、梨枝…都是个顶个的美娇娘。可暗地里又说,即使九重天再好再妙,照旧不管是人是鬼,不管花多少银子,谁不想见一面凤羽春苑弄花人。”
听闻此话,在旁安静思索的明珠冷不丁接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哪里?”
王闸莫名其妙脸红了,“凤羽春苑啊,我…我…我没去过…”
明珠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摇头再言:“在下说的是客栈。我想起来了,师父曾在梦中跟我说,说他已找好休息的地方,无需我来操心。休息的地方…理所应当就是客栈吧?唉,我真笨,瞎找了半天!”
店小二哂笑:“梦里的话能当真吗?”
倒是听明白的王闸,见他如此急切,心中也如此急切,想也不想就回答:“你别急,那地叫九重天。就在你和那位眉心有疤的鬼商,一起看鲤鱼灯落的街口。”
说完,更夫在心中“唉哟”一声,握着梆子的手心满是汗,完了!还是说漏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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